天黑得像锅底,月亮很大很圆,却泛着一丝沉闷的血光。
阴云遮蔽了半个圆月,一群老鸦飞过,叫声难听刺耳。
似乎预示着,今夜,将要发生一些什么。
但愿,不是凶兆。
残红色的月光罩在一面厚重的大旗上,旗杆是黑色的,旗面也是黑色的,上面绣着金、木、水、火、土五个大字,是一面镖旗。
这里就是江湖中声名最大、最响亮的五行镖局。
江湖中名声最响,也许是过去了。
南七北六十三省乱得不成样子,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人心惶惶。
现如今,革命党把皇帝推下了台,皇上的位子都没得坐,何况普通百姓。
江湖中,人与人之间不再相互信任,没人需要保镖,也无镖可保。
津门最富盛名的五行镖局入不敷出,掌舵的总镖头司马若金,他决定金盆洗手,退隐江湖。
就此,五行镖局关门大吉。
司马若金,金盆洗手,就在今夜。
有风。
五行镖旗飞扬。
有一个影子,出现在黑洞洞的巷子里,脚步怪异,从鼓楼的方向来,朝着五行镖局的大门走去。
如果你赶夜路不巧撞见这个人,那么你肯定会被这个人吓到,如果胆子小,或许会被吓得尿了裤子。
这是个怪异的人,应该是个男人,头戴一顶清朝的官帽,身穿厚重的棉布官服,不知道官服里续了多少棉花,显得十分臃肿。
他的个子非常的高,就像一堵黑色的墙。
但这些都不奇特,最怪异的是他走路的步子。
他并不是超前迈着步子,而是倒着走。
是的,就是倒着走,就像眼睛长在了后脑勺上,一步一步,显得僵硬非常,就像是一具活过来的僵尸。
小巷子里,僵尸一样的怪人倒着走着,很慢很慢,但是富有节奏,那是一钟可怕的节奏,月光把他的影子打在墙上,可怕极了。
五行镖局坐落在估衣街的西北角。
天津卫的估衣街很有名,在早年间是买卖旧衣服和旧物件的地方,以前整条街生意兴隆,现在无人关顾。
尤其是夜里,估衣街的地上落了一层杨树叶子,风一刮,哗啦啦的响,阴气很重。
整条估衣街都非常的黑,所有店铺都不在做生意了,只有五行镖局开着大门,门楼上还悬挂两个大红灯笼。
因为今天是司马若金大镖师金盆洗手的日子。
金盆洗手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没有什么人来道贺,镖局门口也是非常的萧条,只有两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守着门口。
两个男孩倒是不怎么悲伤,还在打闹着,发出嘻嘻的笑声。
两个男孩都很机灵,一个叫大金鱼,一个叫小金鱼。
小金鱼问:“哥,大爷退隐江湖了,以后还会不会有五行镖局了?”
大金鱼说:“哎,现在到处都在打仗,以前的江湖规矩也没人讲了,就算咱们镖局还有生意,能不能做成也难说,一路艰险,还是改行做些安分守己的小生意稳妥些。”
小金鱼说:“都这么晚了,二爷,三爷,四爷,五爷一个人都没来,我看也不会来了,也许大爷给他们发出的书信,他们都没收到。”
大金鱼说:“可不是嘛,现在打仗,水陆都瘫痪了,四位大爷分布在全国各地,一封信哪这么容易寄到手,哪有一个信差会为了一封信冒生命危险。”
小金鱼说:“是啊,我看也不会再来客人了,咱们还是把大门关上吧,风大了,我有点冷了。”
大金鱼说:“也好,我肚子也饿了。”
大金鱼一边说,一遍走出门口朝两边望了望,他本来是想看看有没有人,没想到这一看,真的看到了一个人。
没错,就是那个从鼓楼方向一步一步,后背朝前走来的怪人。
小金鱼发现大金鱼愣在那里,他也跑下石阶,顺着大金鱼的视线,就是倒抽一口凉气。
小金鱼打了个寒颤,问:“哥,那是个人吗?”
大金鱼说:“废话,不是人还是鬼?”
小金鱼说:“那他怎么走得那么怪,像是炸了尸?”
大金鱼说:“也许是他腿脚受过伤,走路才会这么怪,你快去通报一声,告诉司马大爷,也许镖局来客人了。”
五行镖局的客厅里灯光昏暗,一张八仙桌围坐着五六个人,没有坐满,空出许多位子,桌上的酒菜还算丰盛,但是已经没有半点热乎气了。
坐在主位的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汉子,皮肤黝黑,眼角的皱纹像被钝刀割的那样深,如果不是多年在外风吹日晒,或许他看起来还会年轻一些。
这个面带忠厚的男人就是五行镖局掌舵总镖头司马若金。
就在这时,司马若金慢慢站起身来,拱手对桌上的人说道:“唉,时候不早了,看来我那几位兄弟不会来了,感谢多年以来大家的照顾,在下司马若金今日退隐江湖,明日五行镖局不在营业,不过大家放心,库房还有些银两,一会由管家分配给大家,各位与在下生死与共多年,也是在下无能,大家拿些本钱回去做些小本生意,我给大家赔礼了!”
一个麻脸大汉起身说:“总镖头,你这是什么话,如今世道不好,又有哪个行业好做啊,大哥你还年轻,来日方长,我相信,五行镖局一定会重振雄风。”
麻脸大汉长得非常粗壮,几年前,司马若金偶然经过三不管,见到麻脸大汉摆摊卖艺,一番攀谈,二人结为好友。
后来,麻脸大汉加入五行镖局,成为司马若金最得力的助手,他一身铁布衫的硬气功,江湖人送绰号“麻脸金刚”。
坐在麻脸金刚旁边的一个伙计说:“我毛小七从十岁起就在五行镖局,从打杂做到了趟子手,镖局就是我的家,我哪也不去,也没地方可去,总镖头,你不要赶我走。”
又一个伙计说:“是啊,我们不想走,不想离开镖局,我们也没有地方去。”
司马若金的眼睛湿润了,他是个硬汉,背过脸去,强忍着不要把泪珠落下去。
就在此刻,小金鱼跑进屋来,也许是紧张,他的声音都变调了:“大爷大爷,外面……外面……来……了,来了一个人,那人……那人,也不知是不是冲着镖局来的……”
麻脸金刚斥道:“慌慌张张,好好说话,别跟碰见鬼一样!”
小金鱼说:“就……就是碰见鬼了,吓死个人了啊……”
麻脸金刚见小金鱼顶嘴,想要用手去扯他的耳朵,司马若金拦住他,问小金鱼说:“你是说外面来客人了吗?”
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大金鱼一个趔趄被门槛绊倒,晃晃荡荡地指着门口,对着屋里的所有人说:“那人……那人硬要……硬要闯进来……”
一桌人都站起来了,司马若金抬头看向门口,屋里亮,外面黑,他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影子臃肿高大,而且影子的步伐实在怪异可怖。
趟子手毛小七的嗓音最嘹亮,他冲着问外高声问道:“请问在下是何许人也,深夜前来拜访,可否先报个名号?”
屋里的人都安静下来,可惜没有等到怪人的回答。
那怪人的动作依然很慢,似乎对镖局没有危险,大家这才放松了一些。
司马若金开口问:“在下是镖局的主事,不知兄台怎么称呼?”
怪人仍然不言语,他只是一步一步的迈着步子,一步步朝屋里走过来。
一个伙计已经抽出了腰刀,司马若金低声说:“不要冲动,咱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怕他一个不成。”
说着,镖局的镖师们慢慢往后退去,司马若金坐在了那把太师椅上,几位伙计分列两边,大金鱼拉着小金鱼的手,也朝后退到了人多的地方,眼睛则盯着大门口。
怪人的脚步没有声音,动作很慢,就像一堵正在移动的墙。
这堵墙四周都在散发着一种气息,阴阴沉沉的,也许是死亡的气息,让生人害怕,不敢靠近。
时间像是停止不动了。
然而时间不会真的凝固。
怪人还是走进了门口,屋内的众人却没有看见他的面目,然而,门口的黑暗中出现的确是一根辫子。
就是一根辫子,很粗很长,花白的头发,直挺挺的就像是刷了沥青油。
这个怪人连进门的时候都是背对着所有人,也许他并不想让别人看清楚他的脸,他是谁?
司徒若金镇定了一下,低声问道:“阁下,既然来了,为何不以面目示人?”
怪人似乎没有听见问话,他的脖子和腿都十分僵硬,似乎迈过门槛有些吃力,但还是僵直着两条腿跨进了门里。
怪人的确是倒着走进屋子的,莫非他的脑后真的藏着一双眼睛。
五行镖局是津门第一大镖局,什么样的阵势没有见过,即便这样,也被此刻的阵势吓得不轻,一屋子的精壮镖师屏住了呼吸。
谁也不敢开口了,连司马若金也不知说什么是好,他只是静静地盯着那一条辫子,右手已经按在了太师椅后面大环刀的刀柄上。
怪人的步子依旧很慢,直到他的腰撞上了八仙桌,一壶酒被撞翻,没人注意到那壶酒。
众人闻到了一种味道,不是酒味,是一种阴湿的气味,不能说是臭味,好像类似霉变的稻谷,总之不是一种令人舒服的味道。
怪人终于停住了,双手下垂,双腿笔直,更像是一具僵尸。
屋子更安静了,传来了屋外老鸦的哀叫声,有那么一刻,司马若金以为屋里站立的就是一具尸体,不会说话的尸体。
可是,没想到,怪人真的说话了。
他的声音怪异之极,分不出是男声还是女声,根本没法用词汇去形容。
只听那怪人问道:“哪个是司马若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