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对于中国文坛,韩小蕙的名字已经是十分的熟知了。许多年来,我们大致的印象是:在中国散文界、新闻界、报刊编辑界抑或图书出版界始终活跃着一个女性的身影,这个身影走在披荆斩棘的路上,很有些不屈不挠的样子;这个身影在京都拥挤而攒动的人群中穿越时显得十分地仓忙。然而在身影掠过的地方都留下了一个勇敢者批判与自我批判的声音。我们听到的这个声音是十分本质的,原色的,直率而淋漓的,从不左顾右盼的;这个声音里携带着正义和底气,以及无处不在的抗争的意识,有着前不怕虎后不怕狼的凛然与傲岸;当然,我们同时从这个声音里也听到了一个努力工作着、劳动着、创造着的女性的疲惫、孤独、愤闷、生活的重压以及无援无助……
应该说,我是在不断地阅读中倾听韩小蕙的。最早感动了我的是她的《悠悠心会》,那是一个编辑者和写作者之间纯粹的友谊,那友谊是超越爱情之上的心心念念、地老天荒。读这篇文章时,我已在写作的路上走了10年,塞外的荒原上,我永远是一个孤独的行路者。为此,我对那个偏远山区的写作者充满了艳羡和祝福,因为他遇到了一个把编者对作者的责任、挚爱、平等、自由看得很高很重的人,把作者引为知己的人。在我们遭际了许多的冷落、拒绝和龌龊之后,我是很长时间在怀念《悠悠心会》的晶莹、纯粹和默契的。心灵伟大的相知和默契啊。
事实上,韩小蕙始终在人世间仓皇地寻找这种相知和默契,寻找的过程执拗而任性,也充满孤独和迷茫。我们不断听到她流泪的呼喊:不知道你在哪里,有话对你说……不知道你是否听见了,有话对你说……不知道你能否理解我,有话对你说……不知道你能否接纳我,有话对你说……在现代世界拼命复制各种各样的物质商品、人们对权力和功名利禄的追逐如同商品赶场一样热闹时,我们为和韩小蕙一样找不到可以言说的人而内心苦痛。我们充满了理想,我们想有价值有意义地活一次。于是,我们吃苦耐劳,我们还不得不与周围各种各样的重压和障孽抗争。但是,我们彼此隔磨、防范,我们不能相互照应,不能安慰和支援。作为人,这是很深的悲苦。世间充斥着私欲,人们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或光明或阴暗地忙着。没有了同情,没有了倾听,更无暇顾及他人的遭际。韩小蕙深刻地感受着这种“精神的苦役”。她说:“刚才我走在大街上,被淹没在人流之中,竟突然茫然失措。穿着漂漂亮亮的男人、女人们,各自向着他们的目标,急急忙忙地走去。而我,却突然不知道要走向哪里,要做什么。我甚至迷惑地失去了自己,被人群的惯性所裹胁,脚机械地挪动,心却在空洞地流血……”
于是,我们看到一个精神的流浪者携带着小女儿在现代都市里流浪,她们没有住所,没有去处,在中国一个很大的报社工作了20多年的韩小蕙未能挣得一处栖身的房子。于是,在快餐店、在公共汽车上,小女儿只能偎在母亲的怀里,在京城的黄昏与夜色里悄然睡去……
我这样写,人们会说这是那个总在发出强音大音的文化记者、散文作家韩小蕙吗?阅读的进入使我们很快发现,也许正是这些不间断的强音与大音的发出,才导致她在物质上一无所有。面对声色权贵、丑恶男女,她总是拍案而起。她一点也不乖巧,她甚至不懂得世道,也不看谁的眼色,只凭着血性、人格、文化认知而我行我素。她蔑视强权恶势之下的忍耐。她说:“在所有的汉字中,我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忍’字。你想想,硬往心口上插一把刀,那不明摆着是血淋淋的谋杀么?”又说:“‘忍’字是怯懦者的遁词,是自私者和没有社会良知者的逃避所,也是压迫者的狞笑。须知,在恶人面前就算你忍得鲜血淋淋,也还是无处逃匿。与其窝窝囊囊地让他们踩着你的身体弹冠相庆,不如顶天立地地站起来,拼个鱼死网破,也算你为社会做出了一份贡献。”
这个时候,我们视野里的韩小蕙,每一个汉字都在她心灵里、在纸墨上碰撞得咯咯作响。“在善与不善的搏斗中,善良的确总是惨败,被笞得伤痕累累,鲜血淋漓,惨不忍睹。但这世界终归需要有是非曲直,需要有人站出来誓死献身,对不善良构成强大的压力。有这样的勇士吗?”这是一个正义者为正义、良知者为良知而在呼唤勇者和准备付出的呐喊与自诘。
这呼唤很急切,这自诘很困苦。于是,呼唤者、自诘者每每首先成为这类呼唤和自诘的实践者与殉道者。然而,这世间终归是听惯了颂词,人心总被功利、势利、卑琐、怯懦……所淹埋所裹胁,韩小蕙的受伤自是难免的了。但无论怎样,对人性的洞察、对社会的布道、对生存的悲悯是无遮拦地充溢在韩小蕙的文字世界里了。“我只是想让这个世界变得美好一些……”在我们听到这声对善与恶、真实与虚妄极其敏感的心灵发出的近乎疼痛的独白时,我们应该同时听到了“一个倔强的、昂扬的、渴望为真理而冲锋的灵魂”的声音。
1998年10月,在成都四川大学举办的“20世纪中国散文与现代化”的研讨会上,我第二次与韩小蕙谋面。第一次是在这一年的6月,在韩愈的故乡,依然是研讨中国散文现状与发展的会议上,在往黄河“小浪砥”的来路和去路上,韩小蕙第一次与我说到了“散文与人”,那是一次“悄语”。在这次“悄语”中,我产生过非常的惊愕,惊愕韩小蕙对一种人格崩溃的现场目击,同时惊愕她对某种写作者人性灾难的颤栗和伤心。那天,成都的会议上,来自全国各大专院校、文学研究所的专家学者都先后作了精辟的发言。大连的素素、深圳的王晓莉、宁夏的冯剑华、加拿大的夏悲和我也分别发了言,我们的发言徜徉在我们丰富而淋漓的思考与情感中。接我们之后走上台的韩小蕙劈头就说:“我今天非常高兴,前面几位女作家的发言非常精彩,我为我们女性感到骄傲,为中国散文感到骄傲……”小蕙的发言总是俱有某种引领性和概括性。
我以为,正是这种引领性和概括性,决定了韩小蕙在中国散文发展上所具有的贡献性意义。这不仅表现在她已经亲自组稿主编的30余种中国散文经典选本的历史意义,还在于她对中国散文创作不失时机的总结性发言:《太阳对着散文微笑》、《散文观潮》、《随笔崛起与新随笔现象》等等,这些文章常常以数千言、上万言的篇幅洋洋洒洒出现在一些显赫的报刊上,引起中国散文界一阵兴奋、躁动与不安。没有人对散文作如此全面的发言和涵盖,没有人这样坦率淋漓,更没有人像她那样大批地展示作品和作者而不左顾右盼。她底气十足勇气十足……
应该说,韩小蕙不是权威性的批评家,也不是权威性机构指定的发言人抑或观察家,一切全凭了一个文化人对文化的关怀,一个散文作家对散文创作良好发展的责任和使命。
除此,我们还能怎样解说韩小蕙呢?
近两年来,我从许多朋友的电话和交谈中获悉韩小蕙大病了一场,诸多文学朋友表达了对她健康的担忧和祝福。我从这些担忧和祝福中感受到一个坦诚、勇敢、积极的文学生命在人们心中的位置和份额。2001年10月13日,中国散文学会北戴河笔会上,我又见韩小蕙,她很健康地出现在我们中间。“韩小蕙恢复得很好,她每天还去爬景山呢!”朋友们说起这些时,目光里透着由衷的高兴。韩小蕙和我住一个房间,晚上,小蕙偎在床上对我说:“梅洁,你说我这个人是不是太厉害了?太傻了……我病得很重的时候,曾无数次想过,待病好后我一定改变一下自己,变得再善良一些,再包容一些。我不想总那么沉重,我想轻轻松松地活着。可是现在,我发现我还是无法改变自己……”
望着小蕙,我无言以答。我想,世间所有的不幸,包括疾病、困厄、挫折、打击,包括贫穷、尴尬、痛楚甚至毁灭,这一切的一切,对于一个真正意义的文学生命和文学精神来说,即使它们合起伙来进行侵淫,又能改变什么呢?
韩小蕙永远会以自己的方式在这个世界工作着、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