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幸福不可能长久。朋友都说,那么如胶似漆会遭天妒的。我知道,所以喜欢听乐曲最激越处的戛然而止,喜欢等花开到盛处折下把玩,喜欢于极沉溺时忽然抽身。十分红处便成灰。对喜欢的人和事,我一向选择在七分时放手,甚至不肯看它凋零的过程。
但这次我做不到。因为子君的缘故。
这个穿白色棉布衬衣、神情飘逸的男子是我的克星。他只是含笑,轻轻吐出“爱你”两个字,我就乱了方寸。禁不住贪心地想:也许这次是真的,是一生一世的那种感情。
于是放下向来的警醒,开始像所有恋爱中的小女人那样脸红、心跳、眼波欲流、唇角挂上甜蜜恍惚的笑。他挑衣裳送我,说“喜欢你清艳的样子”;买晶莹的首饰,因“像你眼睛发亮时的神情”;送很多的花;说很多的情话,他用汹涌的爱溺没我,将我宠成一个幸福无比的女人。
佛曰:是爱故生怖。
许多个夜晚,我在失去他的梦中大汗淋漓地惊醒,伸手慌乱地摸索他所在的位置。定下心的同时,泪无声滑下。悲哀地发现,这份爱已经入了我的膏肓,除了继续沉溺之外,我再无任何退路。
他浑然不觉,还笑着问我:“如果我死了离开了,你嫁人吗?”
将脸深深藏进他的胸口,在温暖的棉布衬衣上印干泪水,听见自己含糊不清的声音说:“你不在了,我就去死。”“说什么呢。”他抬起我的脸,仔细端详着。不肯让他视我的执着为负担,我就迅速转成微笑的神情。他瞧不出什么端倪来,也释然地笑了。
而我,是认真的。
日子流逝得平静而有序。
煮饭、洒扫、种花、听音乐,闲了在阳光充沛的大阳台上看书。我伸手去拿巧克力时,可能会与他的手在盘中相遇。“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我这样想着,专心感觉手指间轻薄的触碰交缠,然后,在笑意溅出来的刹那,被他带入怀中,轻轻地叹息。我以为,这样的幸福是可以持续一生的。
妈妈说:“你们该结婚了吧。”
爸爸说:“房子是现成的,装修大约一个月就够了。”
子君的父母喜滋滋地打量我:“1999年6月8日,阴历也是个好日子。还有两个月,要加紧准备啊。”
拍照、试婚纱、定酒席、发请帖……列出的宾客名单足足有七八张纸。我惊恐地问他:“确定我们认得这么多人吗?”
他将头抵住我的,只顾看着我。半晌忽然笑出声来,说:“瞧你的眼睛,它们活泼泼的,像有自己的生命一样。”又问:“大眼睛,你刚刚说什么?”
我欢喜地笑:“没什么。”
真的是没什么。宾客再多有什么呢,婚纱是露背或露肩有什么呢,酒席采用自助或包桌有什么呢,办得隆重或简朴有什么呢,只要他对我是真的,哪怕即刻死了又有什么呢。
婚礼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可是,即使已经在幸福中没顶,我依然敏感地察觉出异样气息。午夜梦回,身边那一半床单常常是凉的,而窗前吸烟的背影,已经不知以同一个姿势维持了多久。我静静地看,在他回来之前迅速合上眼睛,隐约知道有事情发生了,但——请上帝恕我,让我选择视而不见,让我选择缄默,让我盲目地多享受些这非人间的快乐。
在一首诗中看到的:上帝不允许我快乐太久。那封信到来时,我正慢慢地咀嚼这句话。
随手撕开信,阅读、茫然折起、发呆,然后再次展开。信封里一共有三样东西:一封短信、一个契约、一张照片。
是个女孩子,她说多么爱子君,她说他们在一起多么快乐,他们笑靥如花地依偎在照片上,他们在契约中相誓永不分离。照片与契约右下角的时间是:1999年5月18日。而今天是4月31日。距婚礼还有8天时间。
我久久久久地看信。看到信上的字符渐渐模糊起来晃动起来尖利起来狰狞起来,看到它们肆意地疯狂地刺入我毫无抵抗能力的身体,和——心。
我痛得弯下腰去,血自无数细小的创口激射而出,刺目的鲜红。我完全盲了,木了,失去知觉了。
子君回家的时候,我在安静地等他。
我只问了两个问题。
一、是真的么?二、你爱的究竟是谁?
他将头深深埋进自己膝中,一言不发。
其实这两个问题本不必问,因为怎样的回答都是最为苍白不负责任的语言。我知道。
可是我没能忍住。
心痛地注视他脑后的黑发,用力地咬住嘴唇,尖利的指甲拼命嵌入手臂,满眶泪水就这样被生生逼了回去。他已经不再是我至亲的人,我不能在他面前示弱。
一无所有的时候,我总有权保留自尊吧。而自尊,向来是被看得比生命和情感更重的。
这么多年的自爱和修养帮助了我,我笔直地起身离开。他也许抬头看了看,也许没有。
距婚礼还有7天的时候,我一张一张地收回请帖。
“对不起,因为最终发现不适合。”面对一双双好奇的眼睛,我疲倦而简洁地解释。
妈妈哭泣,爸爸盛怒,我坚持说:“我和他不适合。对,是我提出来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对,是我太任性。我已经决定了,不可能有改变。好,我不再回家就是了。爸爸妈妈保重。”
我如常地工作,如常地生活,如常地微笑。除了剧烈地消瘦和沉默下去。这是我所不能控制的。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有关我婚变的种种流言在人们的唇舌间翻来滚去。不过他们挖掘不出什么新鲜东西,过了几日就去关注另一起离婚案了。那一出比较有趣,有厮打、哭诉,高潮迭起,日日在人前上演新的戏码。
我终于丧失新闻价值。
子君来找过我。他复杂地看着我。
“为什么?”他问。
“你知道我是宁可玉碎的人。”
“为什么维护我?”
“你知道我是骄傲的人。”
他忽然抓起我的双手,将脸深深埋进去,许多支离破碎的话语翻滚而出。
“你是我最爱、最信任的……我不可能爱其他人比爱你更多……我可以为你死……却不能够控制自己……”
我慢慢地抽出手掌,慢慢地握紧一掌湿漉漉的泪水。然后清晰地说:“子君,我永远爱你,可是我不能全心地信任和托付你。你好好的,我只为你忍一年。”我知道他没有听懂,可是我不要他听懂。
我独自住在我们的房子里。或悲伤或快乐可闲适或疼痛的时光总会过去的。
有时听到子君的消息。
那个女孩子还跟着他,他不肯结婚,他事业做得很好,他身边不乏女人。
我微微笑了。
朋友来找我逛街,我就去;见到漂亮衣裳,就买下来;我在健身;在学筝;在跳舞;在上网。他们都认为我痊愈了。有人要介绍男友给我,又笑着说,不用介绍吧,你身边怎么可能少得了追求者?
我也笑。
有件事情没有人知道。
家里有一个带日历的座钟,永远指向1999年5月31日17点38分。那是我与子君分开的时间。
今天已经是2000年5月31日。
前两个星期,我“一不小心”感冒了,然后发烧,然后转成急性肺炎,然后持续高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