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茬苒,不觉又到仲春时节。
马鞍山更是风光旖旎,仙香四溢。
绿樟红枫,奇松怪柏,椿杨楠榕,栀桦柳杨,一色戴上翡翠般的新冠,在艳阳下熠熠闪亮;香芷菁薰,紫苔黄萸,红杜鹃漫山遍野,白刺瑰攀枝缠树,千花万卉,穿红着绿,淡抹浓妆,百般媚态,真个是:
榛榛万木荣,萋萋百草茂。
树林里,草丛中,仙鹤翔集,彩凤漫舞,黄莺啾啾,百灵啭啭,蝶戏蜂忙,玉兔跃于山间,花鹿饮于清泉。神蛙击鼓,虫豸伴歌,只见那:
悠悠走兽闲,翩翩飞禽欢。
却说三妙善在半途岩还阳苏醒过来后,好似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恍惚中记得自己在森罗殿十王面前许过诺,要为在地狱中受苦受难的鬼魂念九九八十一天经,以释苦厄,得以超生。
她顾不得去细想自己到的是什么地方,忙合掌念经。
渴了,饮一捧岩边清泉;饥了,寻一个山果野菇;困了,打一个倏忽之盹;累了,躺一下身下青岩。
开始时,寒梅正吐蕊,北风呼啸,裹着筛灰似的大雪搅得周天寒彻,皑皑白雪封了天,盖了地,封了山,封了水,却封不了大慈大悲的心,把三妙善冻在青石上,浑身上下亮晶晶的,变成一个冰人,却冻不了三妙善救苦救难的人心,她只要有一口气,还是不停的念着经,当她一想到,自己能为地狱成千上万的鬼魂超度,心里总是暖烘烘的。
渴了,捏一团岩上雪;饥了,折一根身上冰;咽了,擦一把额头醒一醒;累了,吸一口山风振一振;冷了,搓一搓手掌暖一暖。
到后来,迎春压满枝,春风浩浩送暖,春雨沥沥雪融。满山的积雪,在一声春雷中,变成了滚滚山洪,夹着树木,滚着岩石,卷着泥沙,咆吼着从山顶,从山腰直向山凹的青岩翻滚着,奔腾着,倾泻而来。
山石不停的轮换着撞砸她的脚,她不当一回事,照样盘坐着,一动不动;树枝竹稍你去我来地抽划着她的肌肤,她似乎没感觉,不抖一抖,照样念着经;随波逐浪而来的长蛇、蝎子、百足之虫,吐着火舌,龇着毒牙,舞着利爪朝她冲来,她根本不理睬,不惊一惊,照样闭目念经;洪水涨到她的胸口了,她感到一阵气迫,更抓紧念经,不失一时一刻;洪水涨到她的颈脖上了,她感到一阵窒息,她仍坚持着,决心在最后一刻也要念上一句经。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念经——超生——超生——念经。
她用小石子计算着日子,拣了八十一颗小石子放在衣兜里,念一天经,从衣兜里取出丢掉一块。念着看着,如今到了仲春似锦季节。她摸了摸衣兜里的石子,嗬!只剩下三三九颗了。
就在这一天,从山下来了一位翩翩少年,英俊漂亮。青纶巾,绿衣衫,白衣黑帮翘头鞋,手摇纸折扇,身带小书童。
他攀枝援藤,来到了三妙善的身边,抱拳作揖开书生之口问道:“请问淑女,来自何方?谁家千金?却又为何在此深山冷岙,打禅参坐于青石之上?”
三妙善压根儿没听见,回答这翩翩少年的只是经声朗朗。
那美少年见三妙善听不见,又清了清嗓门转到她的另一旁,纸扇一合,抱在拳中,又躬身问道:“看你这俊俏模样,就象从笋壳里剥出来似的,定是名门大家闺秀,皇家玉叶,却何苦在此受这冷月清风?既是知书达理,何不偕我回家,伴我灯下?”
三妙善仍似没听见,回答这翩翩少年的只是朗朗经声。
那美少年见三妙善已心静之极,心中唯有经书,除此似乎心外无物,便又转到她的跟前斗胆说道:“你是羞花闭月,我是满腹诗书,你我正是郎才女貌,何不与我就此连理,共结丝萝,也不枉今日千里姻缘一线牵乎?”
回答他的只是一声弥陀一声佛!
那少年见她如此虔诚,只好做罢,带着书童,摇着纸扇唱道:
“奇哉怪也石上女,不爱才郎爱木鱼。
冷日清风乐为伴,苦修苦行总有余。”
随着这袅袅余音,那美少年消失在万紫千红之中。
又一日,三妙善摸了摸衣袋,只有二二四颗石了。
就在这一日,从山下来了一位财主阔佬。偕同太太拾级登山。
这阔老:
手握金拐杖,脚登银宝靴,
金珠镶在绒帽上,
上是绫罗下绸缎,
金钏玉佩满腰间。
举步响叮当,招手叮当响,
一摇三摆财神样。
那太太:
左玉簪,右金钗。
步摇银花满头插,
玉手镯,金耳环,
千金买根宝腰带。
手拎绢帕十里香,
胸前银锁万担粮。
戒子闪闪亮,披肩难估价,
珠光宝气映得日月也亮。
阔老夫妻来到半途岩,走到三妙善前,那阔老用拐杖在青石上笃笃道:
“真是天助我也。我家富万贯,可与财神比富。却膝下无欢,今游马鞍山,却遇深山金凤凰。你这姑娘,我见了就喜欢,快莫念经受清苦,跟我夫妻回家成千金。”
三妙善压根儿没听见,回答他的只是朗朗经声,经声朗朗。
太太见三妙善不动声色,只管念经。便轻移莲步挤到丈夫前头,用香帕扇着风道:
“姑娘你放心,做我们义女,决不会亏待你。山珍海味任你吃,绫罗绸缎凭你穿。差婢使女随你便,想吃,只管张口,要穿,只管伸手,要嫁,陪你百里红妆,纳婿,留给万贯家财,快莫坐此念经,喝风沐雨,枉为人生一世。”
三妙善仍是没听见,回答她的也只是经声朗朗,朗朗经声。
阔老见三妙善还不答应,便又上前道:
“好姑娘,念经念得嘴百瓣,也得不到珍馐一餐,衣衫一件。快莫错过机会,跟我们下山享福去吧!”
回答她的只是一声弥陀一声佛。
阔老夫妇,见劝不动三妙善,叹了一声,只好作罢。夫妻两人边走边唱道:
“小尼石上坐,念经受苦劳。
富贵不能淫,积德比天高。”
随着这歌声,阔老夫妇消失在树林篁竹之中。
一天,三妙善摸出最后一颗石子丢掉了。九九八十一天的超生经终于念满。三妙善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她一想到那浩茫的幽冥之鬼,将能免受一切苦厄,超生转世,顿觉浑身轻松,正在此时,山下来了一老一少的娘囡俩。三妙善仔细一瞧,只见:
头发象个稻草棚,满面污垢鼻涕浓。
衣服全是洞,捉襟见肘麻经缝。
不过膝的裤管零零在飘动。
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晃晃摇摇难禁风。
葛藤拦腰系,竹筒当碗提,
身后跟着一个女孩童。
女孩童,三尺三,
袒胸露腚光脚丫,一根茅草扎头发。
惧怯怯,瘦嶙嶙,
三尺唾涎似面挂,满脸憧憬把娘拉。
三妙善见罢,以为一定是娘囡俩讨饭走错了路,摸到这深山冷岙里来。急忙从半途岩上攀枝拨棘下山来。走到娘囡俩前问道:
“大娘,这里没有人家,天晚了,快回头到别处去吧!”
“唉!”那老妪抬头定神瞧了瞧三妙善叹了口气道:“穷人就连死路也不给!”
“大娘,这是……”三妙善似乎从大娘的话中意识到什么。
“我娘说,这山里准没人,带我在这里找红果子吃,吃饱了,娘陪我挂在树上荡秋千玩呢!”小女孩急着替大娘说着。
“你多嘴什么!”那大娘又乜了一眼三妙善道:
“咱陌路相逢,各人快走各自的路吧!”说着拉起小女孩便往深山里走。
三妙善悟到小女孩说的“荡秋千”是啥意思。一把拉住大娘紧紧不放道:
“大娘,切莫心急,有事往宽处想想,天底下哪里不养人?你看这小女儿,她还什么都不懂呢!难道这小小生灵,你也忍心……”
大娘被三妙善拉得牢牢的,知道脱不了身便又叹了口气,接着三妙善的话道:
“不是我心狠,穷人在这世道实在没有什么活头。生下她,已是害人了。苦藤上结的总是苦瓜。就算把她拉扯大了,她又有什么活头?一代代流下来的尽是苦汁,一个个传下去的总是一根穷棒,自己受够了,难道还想让后代一直受下去不成?我也是为了她好。这世她投错了胎,牵死吊命的活着,不若早日出世,在阎王面前说句好话,找个富贵人家投胎吧!”说着擤了一滩鼻涕,不觉滚下两颗豆大的泪珠。把女儿拉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头。
“阿弥陀佛!大娘没听说穷富轮换做?这辈子穷,下辈子说不定是富户人家呢?命里注定的穷苦没受尽过完,余下的在下辈子补,岂不更害己害人?不若在这辈子多忍足苦,多修行修福,多积善积德,既可余荫后代,又可造福来世,实在是划得来的。怎可随便畏苦轻生呢?”三妙善边劝着边拉过小女孩,用手指替她梳理着乱莲蓬的黄发。
“要象你说得这般,那我好赖活着受苦也是心甘情愿的。只是象我这样一个穷讨饭的,修什么行,积什么德呢?既拿不出半个铜钿来施舍,也剩不下半口粥饭来送人……”
“大娘怎能这样说?修行积善。不只是疏财,只要有慈悲之心,处处可修行,事事可积德,劝人夫妻和睦,劝人妇仁姑义,劝人孝顺父老,劝人莫贪莫馋,如此等等,积善不少,积德不浅。只要有修善之心,还愁没有修行的时候吗?”
“听你说的,我宽心了一半。我要有这样一个聪明的囡就好啦!”大娘说着,双眼直楞楞地蹬着三妙善。
“娘!”三妙善叫一声娘,便跪在地上一拜。
大娘楞了一下,睁大眼睛,张着嘴巴,伸着双臂,以为听错了。
“娘!受囡三拜!”三妙善说着又拜了两拜。
当大娘明白过来,这姑娘真的认自己做娘时,激动得双眼热泪横流,奔上一步,伸手就要去拉,可是,当她就要拉着三妙善的双臂时突然擎住了:
“我可是个讨饭娘啊!”
“讨饭最穷我不厌,只要为娘心善慈!”
“日转千家数门头,叫声伯娘讨碗粥,可有说不完的苦!”
“最苦我不怕,时时随娘不离身!”
突然,三妙善只觉眼前慈光一现,大娘变成了阿弥陀佛,在空中叫道:
“三妙善,你一生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我领如来法旨,在此三试你心,你已修行成佛,佛祖赐你坐骑狻猊一只,快快坐上,跟我上大香山脱掉凡胎,换得佛骨,密授佛法。”
三妙善抬头一看,那小女孩竟是一只浑身长毛的狻猊,伏在地上,恭候着她。
三妙善还在迟疑,只见阿弥陀佛轻拂拂尘,三妙善就身不由己,骑上了坐骑,腾空而起。赶忙紧闭双目,只觉两耳呼呼生风,任凭坐骑在空中飞驰,随着阿弥陀佛飞向大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