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跛尼姑被李大娘一顿奚落,羞得脸皮没处藏。干脆躺在“静菩室”里,整整一天没出过门。
被人们难的人的日子不好过,想难别人而又难不倒别人的日子同样不好过。跛尼姑觉得今天的日子特别长。虽说自己绞尽脑汁,又给三妙善出了根本不可能办到的难事,但到底能不能被自己难倒,却是成败难卜。她一想到这几天连连失败的霉头,一种不妙之感油然而生。就在这一天里,她一连求了三次签语。此时,她又反复地推敲着这些签语的禅意。她先看第一次求得的上上签。
五湖四海任君行,
高挂帆蓬自在撑。
若得顺风即顺至,
满船宝贝喜层层。
若得别人求得此签,她只需动一动嘴皮,便会使求签的人满心欢喜,可是,她自己求得此签,尽管开头就标明“上上”,却象理发师傅难理自己的头,竟也半信半疑起来。不但没有从签语中得到丝毫安慰,反而从签语中隐隐有被神灵戏虐之感。神灵也竞嘲笑自己跛着一只脚就象“撑船”,自己这种“船”倒象签语所说那样最“自在撑”不过了。不仅“五湖四海任君行”就是高山阔野也能“自在撑”的。唉,她叹息了一声,随手将签语放在烛灯上烧了。
接着,她从桌上拿过第二次求得的中平签:
报君岩下钢写屠,
须是还他大丈夫。
舍得息当谁可得,
通行天下此人无。
不看则罢,一看,她吓得心里怦怦直跳。唉,偷了人家不知多少汉子,别的东西都可以还,唯独这东西却如何还得?唉,难道神灵真的啥事都管得明白?她赶忙将它烧了。至于“岩下钢写屠”“息当”为何意,她根本不懂,也无心去弄懂它。
她颤抖着手拿过第三次求得上上签:
直上仙岩要学仙,
岂知帝王一旦宣。
青天日月常明照,
忠正青名四海传。
看了此签,又瞧了瞧旁边的小解语:
有始有终莫向西东,
心中用事贵人重重。
她反复地托着看此签,心里想道,三次求签,应以最末一次为准,于是,她细细品嚼着每句签语的意思。觉得句句切合,自己一个小小院主要想难倒堂堂的公主,还不是象“上仙岩学仙”一样的难吗?一旦难倒公主,说不定明日“帝王一旦宣”呢!自己受皇上之托,不是“青天日月常明照”又是什么呢?嘿,到时候,还愁“青名”不能“四海传”吗?
她美美地想着,忽又来了精神,竟连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又给青灯添了添油。
可怎样才能难倒三公主呢?她忽而又想到了这个使她十分棘手的难题。嘻嘻,一难,二难不倒,三难、四难、五难,就不信会难不倒这纤弱的三妙善!自己难不倒,签浯上不是说“贵人重重”吗?这“贵人”不用说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就是监斩官三步紧了。
这一天里,她本是时时担心三步紧来逼得紧。一想到这里,却又恨不得他立即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她正在想入非非,忽听房门吱呀一声,一小尼端着晚斋进来。一看到这小尼,她心里忽然一动,忙唤过身旁轻声细语地问道:
“觉颖,那天叫你侍陪监斩陪得怎么样啊?”小尼抿着嘴,绯红着脸,两眼瞪得自己的脚尖。
“你说嘛,难为情啦,听说那天监斩官留下你一个人,真的吗?啊?”
叫觉颖的小尼微微点了点头,脸涨得更红了。
“嘻,算你有艳遇,别怕,给老妈说说看,那监斩官留下你一个人后,正经不正经?”
觉颖微微摆了摆头。
“这就是了,去吧,只要你好好听老妈的话,老妈决不会亏待你的。”
觉颖逃一样地闪了出去。
跛尼姑望着闪出去的觉颖的背影,一股嫉火在心底燃起。这觉颖是本院中最聪明最漂亮的小尼,她特意差她服侍三步紧,以讨得欢心。她本以为三步紧会对她感激不尽,谁料那天差点换来的是他的几巴掌。
难道自己真的老了吗?可年轻时,自己曾是一朵招蜂引蝶的美牡丹啊!曾使多少小伙子两眼流油?多少纨绔子弟在自己身上散尽千金?跛了脚,当了老尼后,虽然近几年冷落了一些,可那些老相好却仍没少来往。她不信,自己真的老了。别看自己满脸皱纹,可心还年轻着呢?几十年的经验,使她对“只要雌狗摇尾巴,没有雄狗不进窝”的说法深信不疑。只要把三步紧拉上手,嘿,到时候,自己就进退有靠了。唉,贵人啊,贵人……。
正当她又在胡思乱想,春心大动时,忽闻一老尼禀告道:“监斩官到!”
跛尼姑一听,心中大喜,真是“想贵人,贵人到”忙道:“快请!”
话音刚落,三步紧的前脚已迈进房内道:“不请自来了!”
跛尼姑努力踮着那只跛脚,使自己的身子尽量显得平衡,边迎着出来,边合掌念声弥陀道:“贵人光临,有失远迎了。”
“我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三步紧今晚显得格外高兴道。没等跛尼姑让座自己拣了个宾座坐了下来。
“贵人之事,小尼还在尽力而为。”跛尼姑忙着对那老尼耳语一阵后,急又转身应酬道。她怕称自己是“老尼”竟自称起“小尼”来,满以来这样会使自己变得年轻些。
“还‘小尼’呢,哈哈,也没数数脸上有多少皱纹了呢!”三步紧随便地谈着,没料跛尼姑竟被窘得说不出话来。三步紧知道自己的话扫了她的兴,忙转入正题道:“三公主答应没有哇?”
跛尼姑知道他是明知故问,便把今夜给三妙善的难事细谈了一遍后道:“这还得看明天怎样了。”
“明天又难不倒她,贵院又有何打算呢?”
“这……本院还得求贵人帮上一把。”
“好说,好说。”
正说间,厨房上来了一道晚餐。
跛尼姑提筷指着盆中两个连在一起的鸽蛋道:“这叫鸳鸯卵。”
三步紧正肚子空空的,笑着道:“那就恕老夫筷打鸳鸯了!”
跛尼姑从桌子底下伸过那只没跛的腿,往三步紧的脚尖轻轻一踩道:
“不,这是快(筷)结(夹)鸳鸯。”
三步紧装着没听见,咕噜地下了一口酒,赶忙将那只被踩的脚往自己的面前缩了缩。
“这叫……”三步紧看着上来的第二道菜中,竟是用糯米粉结成的两朵莲花,鲜艳如活般,含蕾怒放于清汤之中,脱口欲问,看了她那张令人作呕的老脸,忙收住口,仰着脖子又是咕噜地吞了一口酒。
跛尼姑见他没说下去,忙接着话茬道:
“这叫花开并蒂莲,来快吃,这是道素菜,我也来一朵。”说着将一朵夹起放在三步紧面前的小碟里,将另一朵举在空中催道:“我俩一起吃下去吧!”暗中又去踩了他的另一只脚尖。
三步紧心里一阵恶心,忙喝了几口酒掩饰着。
这时,酒菜已上了一桌。跛尼姑一边劝着酒,一边唠唠叨叨不停地介绍着,“龙凤肝”“合欢胆”“比目双翔”……
跛尼姑一边陪着,不知啥时起,意忘了戒规,自己也喝起酒来。喝着吃着,不觉已有几分醉意,举起杯来,连连催道:“来来,良霄难得,你我一醉方休。”
三步紧本是个酒色之徒,此时虽已头重脚轻。却人醉心不醉。见满院灯火将息,已近深夜,心里老惦记着那送茶的小尼,忙停杯欠身道:
“老夫不胜劳累,就此告辞,还是到上次的西厢房将息吧!”
跛尼姑又羞又恨,嘴里嗯嗯地胡乱答应着,却坐着不动,毫无送客之意。
三步紧坐着时,不觉甚醉。可一站起来身来,便摇摇晃晃,顿觉眼前的一切一齐倒着旋转起来,自己就象站在磨盘上似的。舌头开始僵硬,两脚轻得象沾不住地,血,直往头顶、面门上冲涌,一手撑在桌角上,竞迈不开步了。
跛尼姑朦胧着眼,趁着八分醉意,急忙上前一把将三步紧扶住,将嘴凑在他的耳边呐呐地道:“这样扶着你到西房去,从那么多尼房前经过,多,多不好意思!”
“我,我自己走,走吧!”三步紧嘴里虽然这样说着,可身子却越发软绵绵地往她身上靠得更紧,任跛尼姑的摆布。
跛尼姑扶着他朝后壁走去,只见她将脚往地上轻轻一登,后壁呼地一声,露出一个门来,里面亮着微弱的灯光。
跛尼姑将三步紧扶入房内,随身将门关上,将他扶到床沿道:“贵人,暂且在此歇息吧!”
趁着灯光,三步紧朦胧中,只见此房摆设的如同新婚闺房,整个房间内飘忽着香味。
“我到外间去,贵人早点歇息吧!”跛尼姑嘴里说着,身子却将三步紧紧紧地缠住,伸出那只跛脚,把放在床头边的灯台踢翻了,顿时变得漆黑一团。
房内一黑,也说不清是谁将谁翻入床上,两人竟一齐钻进鸳鸯衾中。跛尼姑一边在三步紧身上乱摸着,一边道:“不,不厌了吗?”
“暗中美丑原一样,且把老娘当新娘。”三步紧既忍耐不住寂寞却又无可奈何地说道。
却说三妙善一到半夜时分,便独自提着灯笼,在菜园的空地上种起菜来。因为跛尼姑不给任何工具。她只得用手挖穴。挖呀挖呀,指尖挖碎了,指甲挖碎了,她仍咬着牙,不停地挖,右手不能挖了,用左手。
挖好了穴,没桶提水,她就把灯挑在肩上,用嘴含,用手捧,从山脚下把金刚泉水一口口,一捧捧地浇进穴里。
水刚浇好,不小心灯被打灭,这正是十一月初的月黑夜,黑咕隆咚,伸手不见五指。她就心里数着,用手摸着。三粒三粒地往穴里放着。放一穴,嘴里念一句:
“天地菩萨显圣,今夜下种明日青,青青菜叶似筷长,白白菜头象米升。”
此时,天已降霜,地已起冻,她的黑发被染成了白发,全身象从水里浸过似的,冰得她浑身发抖。手指冰得象萝卜,又痛又僵,往嘴里吹口热气,又摸索着下种。
她种着念着,念着种着,当她种到九百九十九棵时,忽闻“哈呜——哈呜——”的龙吟声,从头顶上的半天空中传来,震撼着整个黄龙寺院。随着声音,天空亮了一角,映得整个菜院,亮如白昼。三妙善抬头一看,只见黄龙山上的龙母娘娘庙内慢慢地钻出个龙头来,直朝山下飞游而来。她料想这一定是龙母显灵。急忙双膝跪在硬梆梆、冷冰冰的菜地上,双手一合,两眼一闭,急念起经来。
正在这时,跛尼姑和三步紧刚好性起,尚未完事,忽闻“哈呜——哈呜——”的振天动地之声,随着这声音又闻整个后院众尼哗然。以为她们聚众捉奸而来,吓得三步紧忽地没了精神,忽忙翻身爬起。抱起衣服裤子就想往外逃,慌乱中,东撞西碰,碰得眼青鼻肿,可仍是找不到门在何处,幸亏跛尼姑知门熟路,她抖抖嗦嗦将暗门打开,俩人才急匆匆逃出房间,打开前门一看,惊得两人又忙往后急退。
“龙,龙,龙母显圣了!”跛尼姑拉住三步紧,黑暗中用手指着对面西山上的龙母娘娘庙惊得说不出话来。
三步紧举头望去,只见一条长龙,遍体通黄,两只吊眼,光芒远射。张着血盆的大口,摇头摆尾,沿着山脊,逶迤游飞,朝着西山脚下的菜地而来。
“一定又是那个妖精作法,请了龙母娘娘种菜。唉,看来,明天又,又难不倒她。”跛尼姑见不是众尼捉奸,已定了神,边扣着衣扣边又恨又忧地道。
“好啊,好哇!哈哈!”三步紧却象疯痴了地摇着头笑道。
“贵人,这一一”黑暗中跛尼姑不解地瞪着三步紧。
三步紧习惯地用一手去捋山羊胡子,一手伸到腰间端玉带,谁知哗啦一声衣裤掉在地上,方知自己还赤条条地光着身子。忙边穿裤子边道:“她既能使龙母显圣,何愁她不能呼出仙都山中宝马?哈哈!”高兴得将衣服当裤子穿了也不觉得。
此时,那龙看不见了,他俩估计着,它已到菜地上了,因为那“哈呜——哈呜——”之声不绝于耳,龙光照得菜地上空一片通明。俩人都说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可是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敢往前一步,就象整个后院的尼姑一样,开始发现龙出现在龙母娘娘庙门时,惊得大家哗然大叫,可只是眨眼间,都慌里慌张地把门用凳子桌子挡了又挡,乒乒乓乓地把窗门关得严严实实。两眼一闭,两脚一伸,动也不敢动地钻进被窝里了。
两人还在推着,却见那龙又上了山,摇摇摆摆地,好象故意在惹人生气似的。到了庙前,龙头又朝山下的菜地里点了点头。然后钻进庙门,慢慢地消失了。
第二天一早,众尼起来,到菜园一看,在满园绿油油的菜园中,一头白霜、满身湿衣的三妙善还跪着念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