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妙善从龙母娘娘庙回院,已是满院灯火时分。
白天里,有奶娘赔着说东道西,不觉甚累。一回禅房,便觉浑身酸痛。幸亏经能忘我。略用些晚饭,打坐青灯之下,诵经念佛。
正念间,随着“吱呀”一声的门开,进来了跛脚尼姑。
跛脚尼姑见三妙善神不散,眼不睁地仍一动不动地念着经。又故意在禅房里走得更响。转了一圈,仍不见她停经问话,心里没好气,口里仍假装亲热地道:
“哎呀,三公主,累了一天,也不歇一歇,嘿嘿。”跛脚尼姑干笑道:“来,来,老尼陪公主坐坐。”说着,她自己拉过一只板凳在三妙善面前坐下道:“咱俩参禅消夜如何?”没等三妙善开口答应,她已合掌胸前,闭上双眼道:
“茫茫尘世有两船,
飘飘各在南北海。
请问今日天下者,
谁都一脚两船踩。”
三妙善听罢,答道:
“南北海中船,
本当任其然。
若需一脚踩,
心有菩萨来。”
跛脚尼姑听罢,心里暗道:“看你明天菩萨能来否?”接着又道:
“苦海无边浪,
九漩十八洄,
斩得一波平,
九涛何容易。”
三妙善听罢,白天奶娘给她讲的金刚泉的故事又在脑里迅速浮现。
当时,这附近没有水,都要到前面那很远的练溪中挑。冬天,滴水成冰,挑水人经常摔倒地上。夏天,烈日当头,人们挑一担水,常要发病丧命。一老尼姑,为百姓解除苦难,就每天坐在这高山上不停地念金刚经,他相信精诚所致,金石为开,总有一天会感动神灵。她熬过了风吹雪打,日晒雨淋,念到九千九百九十九天晚上,忽然一只猛虎向她扑来,她经住了它的威胁,继续念,到九千九百九十九天晚上,天上下来一尊凶神,披发执剑,剑尖指着老尼的鼻尖道:“再念一句,我就劈死你!”老尼毫无惧色,继续念,到了第一万天的晚上,一个皓首白须老汉向她走来说:“你知道吗?泉水涌流之日,正是你圆寂之时。再过半个时辰,金刚经诵完,你就圆寂了。”说完,老者慢离去,老尼正处生死关头,只要停诵金刚经就可保住自己生命,但一旦停止诵念,自己九千九百九十九天的功夫白废不说,更不能积德行善,为百姓解除苦厄。她没再想什么,继续念下去。忽然问,“叮叮咚咚”地从这半山腰上流出一股清凌凌泉水,直泻而下。此时,她含笑着坐化不动了。
想到这故事,三妙善答道:
“苦海虽无边,
心诚便是岸。
纵有连天浪,
随波凭自然。”
跛脚尼姑偷偷睁开一线眼,只见三妙善脸色毅然,不可动摇。强压心头怒火,软了口气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个何苦?”
三妙善慢慢答道:“山本长木生草,只因人逐狗追而藏虎,人驱虎去,何惧之有?”
跛尼睁开双眼,淡淡地说:“即如此,老尼告辞!”
“阿弥陀佛!”三妙善送走了跛脚尼姑,回房想道:“奶娘说此龙是条恶龙,此院本叫恶龙院,后在武王灭法时,此院本为剿灭之列,只因院主刁钻,将‘恶’字奏为‘黄’字,才免剿除。此后便误称黄龙院。因恶龙所在,院主没有一个不是恶的。看来,此话不假。适才的院主,看来,也不会让我安静的,明天的事……”
三妙善想到明日敲钟击鼓,急急收心拢神端坐念经。
第二天,四更刚过,钟鼓楼前早已齐集着五百尼姑。大家屏声息气,一个个闭眼合掌,灵着耳朵,静得怕是连绣花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
这时,跛脚尼姑将那个长柄的重槌双手递给三妙善。她那砖砌的老脸上,露出这样的神色:“哼,看你如何下台!”
三妙善接过重槌,心里不觉一乱,忙默诵《金刚若波罗密经》顿时,心安神宁。
五更一过,三妙善立即举起重槌,向虎皮警世鼓敲去。
跛脚尼姑此时虽也一本正经地合掌闭目,心里却盼望着看三妙善的好戏。别人嘴里念的心里诵的是经文,她嘴里叨念的、心里盘算的是将得到妙庄王多少赏赐。只要传进耳朵的不是钟鼓齐鸣声,而是单调的“咚咚”的鼓声,嘿,妙庄王的诺言顿时在她的脑海里回荡起来:良田一大畈,美池百把眼……
且说妙庄王昨日接得跛脚尼姑的信,说三妙善一定难过今日敲钟击鼓关,于是就差三步紧亲自带仪仗,抬着花轿,早已在院门外等候好消息。
此时,三步紧正在后院西厢客房里,由几个极标致的小尼服待,他慢慢地喝着美酒,两只眼儿正在小尼脸上贼溜溜地乱转。心里痒痒的,欲火直往上窜。暗自思忖,“戏班子里的花旦虽美,可太轻狂无味,皇宫里的美女彩娥如云,却可望而不可即,犹如猫儿看着水中游鱼。府中侍女,虽美容可餐,但整天浓妆艳饰,低俗得毫无风韵,而眼前小尼,玄纱衣,素飘带,纤玉手,白脸蛋。持矜而又闪露着几丝幽怨,娴静而又不失蕴热。真是别有一番说不出的风韵。”
三步紧眯着双眼,正想得出神,趁着一个小尼递上茶来之机,紧紧地捏住她的手腕。那小尼也不急着将手抽回,装着没事,落落大方地朝他莞然一笑。这一笑,笑得三步紧浑身一麻,几乎醉倒,趁三步紧一醉一松,小尼顺势抽出手来。此时正好其他几个小尼各端果品进来。
三步紧正是欲火燎心之际,急找了个借口,将她们支使出去,却独留下那递茶小尼。
那几个小尼有的眼露愤懑,有的面有怒色,有几个吃吃地暗自好笑,像一群黑蝴蝶般旋即不见踪影。
递茶小尼微闭着双眼合掌立于桌旁,神态自若,三步紧见了,更是如痴如狂,退出坐椅,伸手向左一搂,便将小尼抱于怀中,那小尼口念“罪过”“罪过”半推半就滑倒三步紧怀中,分开双臂,搂住了他的颈脖,呐呐地说:
“落发空门,本非情愿,君若有意于我,决非一时之欢……”
三步紧颤抖着双手,在小尼身上乱抓乱摸,对小尼之话,未曾听清,只是唯唯喏喏,胡乱答应着,抱起小尼那细小的身躯,就往云房侧的卧榻上按。
就在此时,耳边隐隐传来“咚咚”似鼓响钟鸣之声。三步紧惊得把小尼一丢,拔腿就往钟鼓楼跑。
此时钟鼓楼前,三妙善拼出全身力气,将重槌往大鼓上用力击去。刹那时,只见大槌一落,大鼓在发出“咚”的一声振天响的同时,西厢长鸣钟发出“哨”一声脆亮的鸣叫。三妙善连击三下,那长鸣钟竟同时连鸣三声。五百尼姑听了,一声弥陀,齐跪地上,弯腰俯首,掌尖顶额,不敢仰视鼓楼一眼。
心花开开的跛脚尼姑听到第一声天边滚雷似的钟鼓齐鸣声,两片枯叶似的眼皮跳了跳,双掌合成八字形,“刷”地铁青了脸。
心花蔫蔫的跛脚尼姑,听到第二声悠扬铿锵的钟鼓齐鸣声,象被秋风刮走似的不见了两片枯眼皮。双掌分成飞鸭的翅膀,“刷”地腊黄了脸。
心慌意乱的跛脚尼姑,未等炸雷裂锦般的第三声响起,早就不见人影,此时,她正气急败坏地,两个肩膀迅速地上下跳动着,向后院西厢跛,当她跛到古佛寺的西墙角转弯处时,把迎面奔来的三步紧撞了个趄趔。
“监……监……斩……”跛脚尼姑急忙中抬头结结巴巴地说。
三步紧见跛脚尼姑如此狼狈,便明白了十二分。布满血丝的两眼一瞪,举起巴掌就要往跛脚尼姑的脸上劈下来。
“阿弥陀佛!”跛脚尼姑眼快,迅速歪着头,让出脸,等着吃这个又响又辣的“烧饼”。
三步紧见她这等模样,又好气又好笑,缩回那只手掌训斥道:
“没用的老东西,看你怎样向万岁交待!”
说完,双手往屁股上一搭,头也不回地向大门扬长而去。
跛脚尼姑等半晌,却未觉脸上烤“烧饼”,小心地睁开眼,不见了三步紧踪影,才定了定神。眉头一皱,又自个儿点了点头,鼻孔里哼了一声,折回身,向钟鼓楼奔了回去。
五百尼姑正跟着三妙善在念经。当跛脚尼姑回鼓楼前时,气得她那只没跛的脚,往地上“蹬蹬”乱跺,扯开沙哑的喉咙吼道:“念什么野经!”
听到吼声,整个寺院刹时变得死一样的寂静。
跛尼姑象刚才的失败从此时的威风中得到补偿。跛脚尖踮在地上,一手叉住那半个特别大的屁股,一手张开五指按在跛脚的大腿上道:
“进本院为尼的,哪个不经过几番磨难?晤?”瞧四周扫了一眼,见没有哼声,接着道:“三妙善,明日起,你仔细听着。”咳了一声,又扫了众尼一眼,一字一板道:
“一日三餐饭,只用一甑烧。
尼减不准剩,尼增不能少,
此事做不到,嫁人当趁早。”
当她最后一句刚一出口,忽闻“哨,鐾”钟鼓竟同时自鸣了一声。
跛脚尼姑吓得忙伏倒地上。众尼惊得战战兢兢。含糊不清地念道:“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