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庄王说“生是王子的人,死是王子的鬼”,这是气头上的话。常言道:“虎毒不食子”,何况妙庄王是个有血有肉的人,那有不怜爱亲生骨肉的道理?在回正宫的路上,他就后悔莫及了。他当时根本没有想打死她的念头,只是一时性起,抓着什么砸什么。可万万没有想到竟那么凑巧,会那么不偏不倚。她活着时,总觉得她老是与自己作对,对自己不忠不孝,但她真得要离开人间,与自己永别时,又觉得自己没有一点对得起的地方来。特别是自己常对她棒敲脚踢,她却从未哼过一声,从不怨对自己,更未漫骂过自己一句话。对她打过骂过后,她仍是那样早晚伺候自己。可是,她在被自己亲生父亲砸死之前,竟连一句也没哼,就那样无声无息地突然走向冥冥之国。如果她在临终前能淋漓痛快、刻骨切齿地骂上自己一顿,那他就会觉得痛快一点。可是,她竟就这样甘心情愿地离开了。此时,他又想起她那殷红的血,从头顶上喷出来的血,这是他自己亲手用石炉砸出来的血。他浑身一抖,赶忙用双手把自己的脸捂住,凭着脑中的感觉,踉踉跄跄地向正宫颠去。
“皇天……我那苦命的囡……那狠心的老骨头……”妙庄王刚昏昏沉沉的回到宫门,正好撞上了嚎啕大哭着出来的娘娘。他忽然想起,这怎么向娘娘交待呢?可是,他想避已经迟了。
“还我的女儿,呜呜……把我也打死,呜呜……一起抬了……出……去,让你,呜呜,硬命种,呜呜,孤人多话……几年……”娘娘恸哭着,一把揪住了妙庄王的长须,头往他身上乱撞乱碰着。众宫女陪着眼泪拚命地又劝又拉也劝不开。
妙庄王的眼泪本已汪在眼眶里,只是强忍着没滚出来。受到娘娘这般撕心裂肺的一感染,再也控制不住,鼻翼一扇,竟“呜哇”一声大哭出来,眼泪就象开了闸的河水,“哗”地往下淌。
娘娘本是哭得最悲伤的,忽然听得妙庄王那粗浑、揪心的哭声,看他那时而仰天痛哭,哭不出声来;时而又捶胸顿脚地眼泪鼻涕满胡须痛不欲生的样子,她倒忘记了哭,松手放开了妙庄王,痴痴地看着他。此时,整个后宫就象产生了共鸣似的,宫女太监,老老小小,一齐哭将起来。和三公主有过交情的,从心底里哭出声来,压抑低沉,泣不成声;只是受到共鸣作用的,婉转悠扬,犹如唱歌;还不知道别人哭什么,就忙随着哭的,干涩断续,胜似演戏。各种各样的哭声汇成一片,整个后宫就象起了台风后的大海,翻滚着、怒吼着、呼啸着,哭得天阴阴、地惨惨。已止住了哭的娘娘,在一片哭声中,又一次被卷动起来,哭得更悲更惨,再也止不住了,哭干了眼泪,哭哑了喉咙,哭完了最后一点力气。
屈丞相正秉烛与幕僚商议如何抵抗金仙兵马。忽闻家人报日:“三公主仙逝,娘娘请相爷火速进宫。”
屈丞相惊闻噩耗,知其中必有原故,吩咐家人备轿星夜回宫。
此时的后宫,哭声已是渐稀,偶而可闻抽泣声、哀叹声。但见素灯已挂满后宫,白光照天,甚至阴森可怖。屈丞相来到正宫,知娘娘妙庄王在斋房陪尸,打轿直奔斋房。
斋房内烛泪涟涟,纸灰扬扬,三公主身披素绫,安躺素帷之内。屈丞相虽已详知三公主的死因,更知已无一线还生之望,却仍命添香加烛的宫女揭开遮盖在公主头上的素纱,近前一看,却见她面无死色,似睡似醒。不觉心头一酸,涌上泪来。但他深怕哭声一出,又引起众人的悲恸,只好强忍悲伤,把噙在眼眶的悲泪,滚了几圈,拚命往肚里咽了又咽,然后转过头来对妙庄王道:
“人死不能复生,就如落花难上枝头,流水难回源头,陛下切勿哀伤过甚,以伤龙体。以臣之见,此处已有赵魁、何凤等在即可。万岁、娘娘当速回正宫商议善后为妥。”
众宫女、内监听屈丞相如此一说,便不等妙庄王未置可否,七手八脚地将哭得浑身软绵绵、象死了一般的妙庄王和娘娘送回宫内。
回宫后,屈丞相屏退左右,奏道:“臣窃以为公主死因应当严加封锁,不可为外人所知。以‘暴死’卜告天下,厚礼葬之。”
妙庄王痛定之后,正愁耿诤的屈丞相追根问底,无法遮掩此事。谁知,出乎意料之外,老丞相竟能如此体谅自己。忙瞥了躺在软椅上不能动弹的娘娘一眼,娘娘也觉死的既然无法转世,更不能让夫君为此而遭天下非议,便有气无力地道:“一切都托老相爷帮着办吧!”
第二天,正是纷纷细雨的清明时节,低天灰云,就象一顶巨大无边的素幔笼罩着整个京城,凄风飕飕,惨雨蒙蒙,京街两旁的荫道树,不时发出如泣如咽的鸣鸣声,风吹叶抖,簌簌地掉下晶莹的水珠。长长的京街已挤满了身披重孝的老百姓。他们一听三公主“暴死”的恶耗,就不约而同地默默地走向京街,等候着棂车从宫门出来。他们有的掖着纸香,有的提着素食,有的竹杆上挑着挽联,有写“瑶池旧有青鸾舞,绣幕今看白鹤翔”的,也有“少者殁、长者存,数诚难测;天之涯、地之角,情不可终”的,各式各样,各诉衷肠。他们从大清早冒着蒙蒙细雨,已快等候到申时,没吃中饭,也不觉得饿,好象肚子早被泪水填饱了似的。这支没人组织的空前浩大的送殡队伍,却有人在指挥着,他们静静地站在街道的两旁,没有拥挤,毫不混乱,一样的神色,一齐的偏着头朝着宫门望着。没有哭声,但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早就湿透了全身,他们都不认识三公主,但是他们非要送一送这个教自己以狗代牛的公主的灵车不可。在他们的心目中,三公主是神,威力无穷;是佛,法力无边;是人,恩重如山。他们无法感谢,也根本来不及感谢她,她如此匆匆地离开了他们,他们怎能不难过,怎能不悲伤,怎能不等?因此,他们在执拗地等着、等着……
此时,在宫庭的祭坛上,正在进行着三公主入殓的最后一道仪式。棺木的周围跪着文武官员、宫女太监,屈丞相站在棺木的头拖着长腔读着诔文:
“呜呼!婆袈三公主妙善,生于丙寅二月十九日亥时,卒于庚年三月十九日亥时,享年十有余六。
“汝本非父母命中之女,乃向天所讨,来时姗姗,去却匆匆,命耶?天耶?”
“汝合掌临盆,生就洁身净骨,奶不她食,荤不下咽,襁褓不离娘一步,母视掌上明珠,孰知大去,竟未遗一二于母耶?知母之心碎乎,知父王之心裂乎?”
“汝之聪颖绝世,晬能呼夔,髫即诵经,继而为国解难,为父排忧,非智多星而难为也。呜呼!今后国有危,父有愁,教从何处呼汝耶!”
“汝心善哉,弥陀莫过于此,疾志修善于世,废寝而忘食。读经超度苦厄,而不享一日红尘。岂知志未酬而身先亡。都道善者寿,智者昌,谁知白发送乌丝,悲哉凄也!”
“呜呼!汝之去矣,去之何方,宾客何处觅?不求昼中见,但愿梦中会,呼天唤地而哭汝,却不闻汝言,三躬九叩而尊汝,却不见汝食。呜呼哀哉!呜呼……”
“痛也!”突然一声轻叫,虽欲捉即逝,轻得象幻觉,但还是被屏声息气的送殡人听见,大家惶悚地抬起头来,疑惑地眼光一齐投向躺在棺盖上的尸体,又见尸体竟微微动了两下,跪在最前面的,吓得转身就往后退,跪在后面的却站起来踮起脚尖拚命伸长脖子向前看。斜躺在椅子上的娘娘,象被谁在背后猛地推了一掌,扑向尸体,侍从们还未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她已伸手揭开了遮在三公主脸上的素纱。
妙庄王在听到那悠悠的一声,先是一惊,后又见尸体竞动了起来,怕是要走尸。惊叫着:“张……张……天师——”
“申时到——”这时,只听阴阳先生厉声地不可动摇地高叫着。
“鸣锣入殓——”阴阳先生又一声催逼。
随着阴阳先生的这一声催逼,金锣突然“当、当、当”地骤然而响,爆竹“噼啪”声铺天盖地,原来滞浮在棺木周围的一片白云似的人群,就象解冻的冰河,崩塌的雪山“哗”地一声骚扰起来,哭棺扶材的,仰面嚎啕的,弯腰痛哭的,顿足哀号的,争奔棺前要再看一眼公主的,站在圈外掩面干哭的,没有一滴眼泪机械地反复着“你都好了——”“你都好了——”地唱着的,在这长长短短、悲悲切切的哀号声中,抬棺入殡的“四天王”一把拉开娘娘,抬起三妙善就往棺材里放……
“慢!”屈丞相右手向前一挡,果断地阻止着正要往棺材里放尸的“四天王”。
三妙善入棺的同时,肃穆了大半天的京街,开始骚动了,有的口念“阿弥陀佛”,默默地祈祷三公主能魂魄上瑶池,有的已开始燃香点烛,有的手擎鞭炮,单等宫门一开,鸣炮致哀。有的已揭开左手肘里的篮盖,等灵车一到,出素斋而遥祭。
“开了?”人群中不知谁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大家抬头极力朝宫门望去,果然,两扇血红色的又高又大的宫门开始向两边徐徐开去,露出的洞口,就象饿虎张开的嘴巴。
人群开始骚乱了,憋了大半天的哀思终于不可抑制的倾泻出来。尽管大家尽力闭着嘴巴,不让哭出声来,生怕哭响了,会扰乱三公主恬静的心。但是呜呜声却仍是摇天动地。他们颤抖着手,将绿豆般大小的香火头凑向爆竹,在地上摆放着一碗一碗祭斋。此时,天已转睛,天上飘游着缕缕的白云,阳光温柔地洒满人间,刚被晒干了的京街,却又被人群的泪水淌湿了。突然,大家看见两个军校,爬上城头,将挂在宫门两侧“驾返瑶池宝婺星沉天地同悲,慈云失仰族斋春冷举国共哀”的挽联收了回去。正在疑惑之际,忽从前面传来“三公主还阳”的喜讯。开始,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象在互相讯问:“真得吗?”刹那间,京街沸腾起来,人们丢帽抛鞋,疯狂地跳着、叫着,京街上空,满天飞舞着黄的纸钱,白的银盏,爆竹声声,震天动地。分不清是笑、是哭,只闻狂呼乱喊,震耳欲聋。直到掌灯时分,人群仍不肯散去。
列位,三妙善死了一天一夜,却能还阳,道是何故?
原来三妙善的十二部经书,并非人间之物,乃是受如来佛祖差遣化作道童的文殊菩萨送来的。当三妙善的血溅到经书上时,文殊先生正在读经书,忽觉眼前一阵糊涂,立刻走了神,散了心,忙掐指一算,方知三妙善在凡间逢凶殒命了。他急忙报请王母,王母虽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却无使人还阳的法力。文殊先生只得骑着狮子到西天去请求如来佛祖。当妙庄王抓起如来佛象前的香炉向三妙善砸去时,如来只觉脑子一昏,就知原委。急忙备了还魂丹、愈伤丸,等待文殊菩萨的到来。文殊菩萨的坐狮虽然日行百万里,夜跑十万里,却无奈西天遥远,又东搁西耽的,才于第二天申时赶到。方巧三妙善尚未入殓,急忙给她吞了还魂丹,因此,当三妙善还阳的那一刻,文殊先生还未及给她敷上愈伤丸粉末,只觉头疼难熬,叫了声“痛也!”文殊先生给她敷上药后,再不叫痛,开始渐渐苏醒过来,当即康复如故,由众宫女送回斋房照样念经不提。
且说娘娘见三公主康复后,仍在斋房念经吃素,早晚来宫请安,自是欢喜不尽,又在御花园设香案对天地拜谢一番。而妙庄王却从此终日惶惶不安,每天都要派人到斋房探听三妙善有没有怨他,有没有咒他,一连十多天了,去探听回来的贴身太监、忠厚宫娥,都说三公主除念经做功课外,都要向神灵佛祖祷祝,希望神灵佛祖保佑父王寿比南山,福齐东海,并说一切都是她自己的过错,希望神灵百佛千万不能怪罪父王。妙庄王听罢,方安下心来。
再说金仙王子乌迷尔,自从见了三公主的玉容,亲自领教了三公主的才智,早已失魂似的,听到三公主“暴亡”的恶耗后,百念俱灰,更为三公主的始终不渝所感动,竟能悟到荣华富贵,万物皆空,一念之下,竟半路出家,飘然上了仙都步虚山,从此人影无踪。金仙王又气又恨,又闻三公主竟已还阳如故,便又派使臣哈迷古见妙庄王道:“王子失踪,罪在你这一国之君,一家之主,若能将公主嫁过,王子定能回心转意,重返故里。若再搪塞敷衍,莫道铁骑无情!”
妙庄王听罢,暗暗叫苦。那天,三公主不若死了省事呢!既然又活回来了,是非嫁人不可的。女大不嫁,成何体统?这是任何力量也无法使妙庄王动摇的。然而,哈迷古也逼得太紧了,催命鬼似的。惊魂未定的妙庄王只好含糊答道:“我既已作主了,能不算数吗?请回金仙王陛下,寡人一定毕力想法,不叫三公主允婚嫁人,是决不甘罢休的。”
“她若不答应嫁人,国王陛下又有何办法呢?”哈迷古狡黠地眨了眨眼皮道。
“这个……”妙庄王一时语塞,想了想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把她关进冷宫,她受不了总会答应的。”
果然不出哈迷古所料,尽管妙庄王软硬兼施,三妙善却决不答应嫁人。
妙庄王没法,横了横心想道:“难道为了一个小小女流,竟毁我富贵,没我社稷不成?”于是他决心要与三公主硬碰硬,他不信同是爹娘生的三公主竟会压不服,难不倒。于是,他立即叫人将三公主脱光外衣,只剩一件薄衫遮体,送向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