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天,夕阳西下。李校长临窗而坐,侧进的光线,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李校长不时为加重语气而挥动着手臂……不知怎的,从那时起,李金初的校长角色竟渐渐淡去,而一位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形象,却不知不觉在人们心目中悄然定格。7年后的今天,当再度采访李校长时,突然领悟到:李校长当年留下的绝不仅仅是一串数字,那背后有他对个人与学校了如指掌的分析,有他对历史、现实与未来全方位的系统思考。正是有了这种知己知彼、开阔而又纵深的理性思考,李校长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应该做什么。透过这一串数字,李校长在纵横交错、铺天盖地的网状世界中确定了自己的办学目标——“设备现代化,队伍高水平,质量上一流,市区窗口校”。
他的大账,算出了道路。
怎样实现办学目标?李校长又在算账:
全市有25所市重点校,40所区重点校,假若市里一年扶持一所学校,则需要65年,才“可能”轮到我们。怎么办?“等待”?那无异于虚度此生,这不符合李校长的个性;“靠要”?不能说一点指望也没有,但肯定解决不了根本的问题。还有没有第三条道路可走?像十一学校这样的普通学校,要想变得不普通,如果“没有超常规的思维,就不可能实现超常规的发展,也不可能打破学校原有的固定排序。”李校长算账的结果是:十一学校必须走第三条路——改革之路。
那么,第三条路如何走?李校长和他的同事们算来算去,推出了一条于国于校都合情合理的方案,即“五自主”的改革试验——自主筹集日常办学经费、自主招生、自主用人、自主工资分配、自主教育教学实验改革。其中的关键是用“自主筹集办学经费”,换取办学自主。而靠什么自筹经费?李校长带领他的同事们开始了探索:他们也落过俗套,十一学校曾红红火火地搞过校办企业。但后来发现,学校办企业,不仅精力流失,更是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以己之短,搏人之长,胜算的筹码不足,即使是李校长这样的精明人,也难免出现失误。李校长继续探索,他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学校只有靠自己的本事吃饭才硬气。这自己的“本事”,试来试去只能落在办学上。最终,李校长算出了一条“国有民办”之路——
李校长心中的“小九九”是这么拨的:从国家的角度看十一学校,以1992年为例,国家一年的财政性教育投入占不到国民生产总值的3%,远远低于发展中国家4.2%的水平,还不如印度等国家。国家以极有限的经济财力承担了过重的不相称的教育经费负担,穷国办大教育的状况短期内不会得到解决;同时,社会上又存在办教育的积极性和热情,国家单一投资办教育的体制是对其的限制和忽视。十一学校是否可以为国家寻求一条公办学校走出经费困境之路,以缓解国家教育投资的紧张局面?从兄弟学校的角度看十一学校:长期以来,国家以有限的财力,重点扶持了一批重点校和条件较好校,十一学校也是得天独厚的幸运者。那么,当国家有困难时,他们有责任替国家着想,为国分忧。十一学校分3年,断了国家的日常经费拨款,一年就能省出几百万(2000年将是500万),这不是个小数字。如果一些条件较好的学校能够靠自己的优势发展起来,国家用省下来的钱去支援基础薄弱校,就可以缓解办学经费的困难和校际之间发展的不平衡,这对发展整个国家的教育有利。从十一学校自身来看:用经费自筹,换办学自主。换句话说,一年虽失去几百万的国拨经费,却可能换回上千万的自主经费和办学自主权,这有利于学校更快发展,有利于办出特色。从校长个人的角度看:最坏的结果是丢了乌纱帽,前几十年白干了……利弊权衡,李校长愈发坚定了走“国有民办”制改革之路的决心。如果改革成功了,是给后人开出一条路;假若失败了,就竖一块牌子,上书“此路不通”,以警示后人……
他算大账,抓住了“机遇”。
有了目标,找到道路,李校长又在寻找切入点。1988年,北京市学校掀起了校内管理体制改革的浪潮。李校长以他特有的敏锐预感到:这是一次难得的机遇,决不能轻易放过。当时,首批试点校中并没有十一学校的份儿,而李校长最早拿出方案,通过争取,搞“自费”改革,硬是带领十一学校“挤”了进去。从此,连区重点都不是的十一学校,以改革为龙头,将校内方方面面的工作理顺。
1992年,十一学校完成了第一轮改革。李校长又在思考:如何导入第二轮改革、使学校工作更上一层楼?恰逢此时,邓小平的南方讲话以及不久之后召开的党的十四大,又进一步活跃了人们的思想。李校长本能地预感到,这是一次更大的机遇,思想还应该更解放一点。经过一番思考和论证,李校长和他的同事们及时“推”出了“五自主”的改革实验。从此,凭借政策上的优势,十一学校的工作进入良性循环。不久,李校长又进一步提出校长“承办制”的概念……。然而,李校长还是没有满足,他依旧寻寻觅觅,寻找那更大、更“根本”的东西。
1995年,李校长在北京教育学院举办的高级校长研修班论文答辩期间,有机会进一步完善自己的思想。这是一次难得的梳理。这期间,李校长的改革思想不断升华,越来越清晰:国家提出在经济上要形成以国有经济为主体、多种经济形式并存、共同促进经济增长的格局,教育上也提出了要引入社会力量举办民办学校。虽然这些政策并非直接指向公立学校,然而这里边大有文章。它说明国家承认混合型的东西,并开始研究它了,而混合型的东西具有“杂交优势”,具有新的增长点。经济领域如此,教育领域亦如此。在公立学校和民办学校之间必定会出现一类中间性的办学体制。它既不是原有的公办学校,也不是原有的民办学校;它可以有公办学校比不了的政策优势,又可以有民办学校比不了的基础优势;它就是国有民办制学校。一些办学条件比较好、办学质量比较高的学校,在改革开放时期,在国家相应政策的扶持下,完全可以利用自身的优势和潜力,盘活有形和无形的资产,形成自我发展的机制……以此观点看待十一学校目前进行的“五自主”改革,就非同一般了:第一,它证明了这类学校的存在;第二,它本身就含有“混合型”的因素;第三,它内在的发展必然呼唤着再向前跨进一步……至此,李校长在完成结业论文的同时,也完整地“创”出了他的“国有民办”理论。他终于找到了“根本”——“新的体制”!他又一次把握住机遇,全身心地要去实现体制转变的“政策”……李金初成功了!最终,他“创”出了一所国有民办制学校。
值得注意的是:当年,当众多的公立学校校长正在为要资金、要设备、要人才而奔波劳累之时,李校长却没有从众,他没在“流”上使劲。明摆着,在“流”上使劲,只能“要到多少是多少,而且所得有限”;在“源头”使劲,可能大不一样了。他要的“源头”就是政策。就像麦子会分蘖一样,“根本”的东西往往还可以生发出许多,许多……事实上,李校长凭借政策上的优势,没有的资金,获得了;没有的设备,在不断添置;缺乏的人才,源源引进……
抓住了三次机遇,如同三级跳,每一跳都为学校带来了超常规的发展。
毫无疑问,李金初赶上了好时代,是改革开放的年代为李金初提供了大背景。而笔者更想强调的是,只有当一个人想改革、敢于改革之时,尤其是当一个人具有独立品格、富于创新意识之时,他才能求新、求变,和外界的机遇一拍即合。这就是所谓的准备,机遇只垂青于有准备之人。
李金初善算大账,更会“抠”小账。如果说,他的“善算大账”表现出他善于宏观设计、战略家的一面,那么,他的“会抠小账”又展示了他精于落实、实干家的一面。他的“大政方针”无一不是在“抠”小账中逐一得到落实的。
李校长常说,任何一个好的思想,如果找不到实施的途径与办法就等于零。
就拿搞“国有民办”制改革的决策来说,学校书记和其他主要领导都忘不了当年的决策会;当时,会场上气氛凝重,人人心里都沉甸甸的。搞“国有民办”制的改革,谈何容易!放着国家给的一年几百万不要,纯属自讨苦吃,是自己逼自己。走“国有民办”之路,无异于带领大家“集体下海”。成功了还好说,失败了怎么交代?学校要尽什么责任?承担什么义务?怎样确保改制的成功?到那时以质量求生存,质量怎么抓上去?队伍应做哪些准备,管理上怎么要求?思想建设上怎么跟上……直到方方面面都拿出了实施方案。
在十一学校,无论什么工作都是层层贯下去的。首先,有干部例会制度,每遇大事,更是如此,且在这方面不惜投入时间、精力和经费。其次,学科教研室、年级组、党、政、工、团等,定职、定岗、定责,条条纵线推下去。最后,全面铺开,全员贯彻。此外,再辅以健全的规章制度:教师有行为规范60多条的要求;干部在此之上,又加上“公、勤、谦、坦”4个字的12条要求;学生有50条的校规要求,甚至微观到学生不同型号自行车的摆放都被严格地管了起来,《中国教育报》还曾以《特别风景点》为题作过报道。
在李校长的领导下,久而久之,十一学校形成了这样的工作作风:做什么事都注重分解,要具体到战术上每一步怎么走,分解成几块做,每一块又分为几个步骤做,由谁来做。另外,还有完成任务的时间表。
在这样一个网状的管理体系下,如果你再拿件什么小事去向李校长问长问短,没准就会被他驳了回来:“这件事不该我负责。”这话听起来冷冰冰,有点硬,但现代管理的理念正蕴涵其中。当整个学校的工作都运转起来之时,李校长则最显悠闲——他该开会开会,该出国出国。用李校长自己的话说:“我很少干现在的事。学校现在干的是,是我几年前、甚至十几年前就开始策划的,而我现在策划的多是将来的事。”
1987年,李校长刚上任就遇到了分房的大难题。对此,有人焦虑,有人准备看笑话,也有人预言“那将是一场头破血流的混战”……而此时的李校长却静下心来,开始了缜密的测算:第一步,列出华侨名单,争取区里的照顾;第二步,挑出民主党派,向区里要政策;第三步,找出爱人可能有房源的教职工,向对方单位要房源;第四步,创造出2+1(二居室+一居室)的三居室,增加房源……经过半年的艰苦调查、测算、运筹,最终,只用了半天时间就干净、利索地把房分了下去。结果,人人满意,皆大欢喜,至今不见后患。
1988年,学校启动第一轮改革之时,校办厂交到李校长手里的资金不足5000元。国家没有投入一分钱,攥着这区区几千元,改革该怎么个搞法?李校长将眼光投向了校内——他又开始了测算:当时,学校共有教职工288人,经过定岗、定责,核定的结果只需要233人即可,超编了将近60人。测算,使李校长心里有了底,就从挖潜、消“肿”开始。只要消化掉超编之人,就等于净增资金近10万。于是,改革有了思路:第一步,先安顿好后方——制定出种种优惠政策,进行了一系列艰苦、细致而又耐心的工作,使能离退的,退下去;能干的(制定了校办厂可以三年不交利润的优惠政策),干起来;能辞的(临时工),辞掉(创造转岗的机会);能合的(与外单位合办),合起来……第二步,再赴前方攻坚——用空余出来的经费,调动在编的233人,多劳多得……改革的目标终于实现了。
“抠”小账,解决了大难题。
这样的事还很多。
李校长不仅自己精于测算,还常常要求他的下属抓工作不能“大概其”,一定要量化,要拿出具体的数据来。一个实验搞下去,不能刚在个别学生那儿有效果,就说普遍都好;也不能只有一两个人吵吵,就退回去。一个新东西搞出来,到底有多少人赞成,占多大的百分比?有多少人反对,又代表了多大的面?都要有数量分析。
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在李校长的引领下,参观新建初中教学楼。在这里,李校长注重落实、长于“精耕细作”的另一面,被展示得淋漓尽致——
一楼的大厅,光线明快、通透,再配以彩灯喷泉,给学习之余的学生送去清新与舒展。遗憾的是,大厅两侧的墙面还是空白。李校长说:“这里的装饰最重要,一定要先想好了再干;没想好时,就宁可先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