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您来了,第几次了?在凌晨入我梦境。
哦!十八次了呵。难道今天,又是一个乌云密布、瑞雪飘飞的寒冷天?
十八年来,您的在天之灵,定要我践诺曾经的铮铮誓言:一个老共产党党员的历程,是谁也不能拿走的!要著书相论,不成书,您就死不瞑目吗?
父亲,知道吗?我实在恨您要走得那么突然,您还不满六十岁啊!我一直不敢回忆您当初走时的那份凄然——追悼仪式上竟都不给您覆盖上那面红底金色的镰刀和铁锤构成的旗帜!那时,我真的好困惑。我的生活、工作、情感一团糟,都被您言中了。我不甘,始终如您似的顽强地抗争着。我的承诺,我自会饯行,只是现今我尚无机会啊。
抗战时候,您是个机灵的“红小鬼”通信员,因了您的睿智,地道战才会在平原大地上,享誉世界。至今,缠绕在我的眼前的,依然是解放军挺进大别山的那夜,您所在部队饥寒交迫中急行了整整的两天一夜。不料,在黎明时分戏剧化地与逆行的国民党军队近距离邂逅,并被他们首先发现。于是,全团人马啊,被缴械——这是团长的大意呀。被残酷枪杀的,可不仅仅是团长一人。您,一个十七岁的团部宣传干事,冒着生命危险,假借团长指令,串通各营、连、班的官兵,组织了一场被俘解放军的大暴动。尽管,最后仅仅只有七名官兵成功地逃离了魔掌,但您捍卫了一名共产党党员的追求和尊严。逃亡的那些日子里,后有追兵,前途渺茫,您完全凭借着对党的赤诚,更靠了坚定的毅力,才在白色恐怖世界里,历时28天,找到了自己的部队,占领了南京城,又南战到了重庆。此时,在这个世界上,仅仅只剩下了你们三个出生入死、患难与共、南征北战的战友。倘若那时候你们能料到,你们需要彼此的证词才能够洗刷你们后来莫须有的罪名——叛徒,你们说什么也要好好地活着啊!干吗又要奔赴朝鲜战场,只留下了您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屈辱和批判?
是什么动力支撑了您的一生?倘若您知道,您也会有那么多惨痛的“文革”代价,甚至肢体残疾了,您还会这么执著地寻觅自己的队伍,投奔自己的心灵殿堂吗?当然当然,我知道您会的,绝对会,请不要瞪眼!我会怕您吗?小时候,您总是恶狠狠地高扬起右手,一把将跑回家的我拽到身边,以至于我总以为自己会皮开肉绽呢,却不料您总是将手落在了我的衣服外层,轻轻地抚去的仅仅是我身上的那些肮脏的尘土——
也许您最不肯闭上双眸的,就是听到了那句逆耳微言:你——就是太阳里的黑子!也许您最肯默认的,就是您转业到一个知识分子堆里后,矢志不渝地维持中立、正义的标准,来主持那旷日持久的“平反昭雪”、“评定职称”工作。那时候,您一定不了解人性的险恶,会在您年终的党员资格评定上显现出来。那些龌龊人,即使将您打入了人间地狱,您也一样在所不惜地主持着公道,让该得到的,得到;让不该有的,彻底失却。您获得了许多许多,也失去了一点一点。只是您绝对没料到,有一天,那一点点的无耻之徒居然会阿谀奉承而主宰了一方,使得这一片水土从此黯淡无光。
当报纸的头版头条刊登了您让房的事迹,就有人悄悄地找到报社老总,说您是作秀!于是,再让房的时候,又有人大张旗鼓地说您纯粹是为了要更大的房子!第三次还要让房的时候,妈妈坚决不干了……因为三十余年来,作为随军家属,她也是一直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啊,那个一间半的小黑窝,我们一家六口成年人,已然整整住了五年了啊!那天,我第一次发现,您望着年少自己十岁却已白发苍苍的老伴,迟疑了!于是,“把柄”在握,就有人在您蓦然病倒在工作岗位上时,用文革时期惯用的大字报形式张榜公布说,您的年度党员评比:不合格!其实,他们很清楚明白,他们是不堪一击的。就有人趁着您站在窗口,办理出院手续的时候,让一个疯婆子贴近您,然后诬陷您,耍流氓。面对您的申诉,那高高在上的顶头上司,居然公然讥笑:“哈哈——你苗正根红,伟绩丰功,又怎样?太阳里还有黑子呢。你,就是那粒黑子!”
父亲——您,一个已有47年党龄的老八路啊,实在背不起如此罪名的——您,再次休克——抢救——等您刚刚能走动的时候,您为了给国家省钱,执意地走出了住院部。您是那么固执,对党又是那么挚爱那么期冀。您写就的申诉材料叠摞起来,足足有一百公分高啊——父亲,您真是太受委屈了,但您依然不准许我们出面去告状。您总是说:“我不是太阳黑子,我是一名合格的共产党党员!我相信,党不会遗弃我的。我的所谓问题,党组织一定会给解决的。”
人性的悲悯,并不来自您的倾诉,于是,您还是走了——没有盼来您的那份憧憬,冤屈地死也不瞑目地走了,您走得是那么匆忙、那样黯淡,那样不甘啊!
父亲,现在,您应该听到,也应该看到,清明时节并非总是雨纷纷的呀?十八年来,总有一缕灿烂阳光俯瞰着鞠躬给您的我,带给您喜讯呀:您的所谓处分被撤销了!您的“不合格党员”被修正了!您曾经的住房根本不符合国家优待老干部的住房政策亦被落实了。您或许可以安息了?您坚守的党,真的还给您了一份清白!一个公正!父亲,那络绎不绝地半夜才敢来家抚慰我妈妈的您的同事们,就彰显了您的为人啊。那来自您追悼会上的一片片呜咽的哭泣声,也证明了您的一生磊落啊!您,就安息吧,好吗?
至于我要写的书,父亲,你如何让我构思出您的伟绩呢——我恼恨您呀,为什么尚未悉数讲完您那些革命战争年代的细节,您就走了?我为您悲哀,为什么总是不肯听从晚辈的才智:为政,要有手段,学会提防;为人为官,仅有善良、宽容和诚挚咋行?知道吗?至今您的同事见到我,还拉住我的手,说:“你父亲——好人啊!典型的优秀共产党党员哪!”父亲,这就是您最乐意听到的最高的奖赏了,对吧?
乌云绽出的那道霞光,正是人们渴望向往的直射人心的那缕射线啊!太阳黑子可尚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