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们都需要我的大脑、我的身躯、我的灵魂。
那我就将他们撕裂成三瓣:一瓣给我热爱的警察事业,毕竟我是一个派出所所长,还有五十多号人等着我负责呢;一瓣给我不得不独养的正要面临“小升初”考试的十二岁爱儿;一瓣给我的不得不坐在轮椅上的老妈和被老妈照顾着的刚刚自杀未遂而成了植物人的亲妹妹,一个七十岁,一个三十三岁。他们都是我的至爱亲朋呀,我必须坚守在每一个岗位上。
我不知道,近来,属于我的东西都哪里去了?我没有时间、没有精力、没有智慧。每一天的每一分每一秒钟,我都简直像一只无头苍蝇,焦躁地应付着来自各个方面的杂七杂八事宜,或在两个城市之间穿梭,或在一个城市的至少两个地方奔波。我的手机一直在此起彼伏,一次又一次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奏响,就如同面临奔赴火场的警报,更如奔赴激烈战场上的枪声。我多么渴望有一只臂膀,能让我踏实地靠靠。我更渴望有一颗心灵,能像海洋般地让我自由地徜徉。哪怕仅仅是让我在夜深人静时分,独自享受一下寂静和睡眠。但是,这一切,我必须一个人担当,这是我的岗位、义务、责任。
我挣扎:我也是一个孤单的女人,一个女警,一介女儿,一位母亲。可我只能摧残我的肉身,并非有心却一意孤行地抛弃了那些赘肉,使得原本就显得很干练的我更加枯瘦如柴。
直到局长的电话戛然而至,我才蓦然想到,我需要行动。他说:“肖所,你辖区群众有意见了啊,他们来电话问我,为何最近连刑案现场都看不见你的身影了呢?”行动,真的,我需要立即行动。
我找到我辖区那所医院院长,安排好了妹妹的转院事宜。临走,那一脸憔悴的院长叫住了我,爽快地说:“肖所,我的1号救护车要大修了,司机刘师傅也要休假了——所以,人和车,就都由你调遣了。”一下子,我的眼睛湿润了——现在的我,不是不需要这样的支持的。多年来,我和老妈积攒下来的十万元养老费和教育费,一个月时间就被妹妹“洗劫”一空。
我朝他笑笑,咧了一下嘴角,点点头,憋住了泪水。院长笑了,幽默道:“原来,肖所的那双泉水般涌动的黑潭,还没有完全干枯啊!”我知道我不能再做停留了,我急忙一扭身,迈开大步走了。当然我不会忘记朝身后挥一挥手的。
过往的岁月里,他的医院,三番五次发生医患关系的纠葛。那次,一个心脏手术,病人死在了手术台上,家属就将祭坛设在了医院大门前——那次,一个阑尾切除小手术,病人穿孔了感染了,家属就带领一群亲朋哭天抢地地围堵了他的院长办公室。那次,一位名医专家悲悯一个癌症患者,偷偷地依照要求,给了家属一种可以“安乐死”的药液,结果被告上了法庭——无论是治安案件还是刑事案件,我都带着民警全力以赴地给解决了。
老妈她们远在千里之外的那座海滨城市的医院里煎熬着呢,一架推车,一个轮椅,自然需要这样一辆救护车。之前,我还一直在为怎样接回她们而作难呢。终于接上了她们,我焦躁地说:“快回家,要日夜兼程呢。”可是,老妈说:“我——想去,也一定要去——看看那海崖。”我能不办吗?我们只好依着海边公路攀爬——我知道,妹妹这一走,就永远不可能再回到这个海崖旁了。那里,是她的定情处、绝望处、舍身处——十年前,漂亮妹妹快乐地随着恋爱了一年的男朋友,第一次来到这,他告诉她自己患上了胃癌,他说:“我们就此分手吧。这次游玩也算了却了我对你的一份心意。”妹妹这才恍然:为什么他们同居一屋,他却仅仅只限于拥抱、亲吻?妹妹哭了,坚决不同意并决绝道:“真分手,我就跳崖。”妹妹一向是执意行事的,结果呢,精明强干的妹夫就在这里给予了妹妹一个女人的妻子身份。妹夫是我的同行,一个侦缉网络犯罪的计算机专家,虽然年少但硕果累累。婚后不到一年,妹妹就不得不将妹夫送进了医院。化疗了三年,妹夫彻底病入膏肓。但只要一清醒,他就要出院,要到那海崖边来。于是,妹妹偕同他来到了这里,可他却趁妹妹不留神,纵身跃入了大海——妹妹自此抑郁。本来为了妹夫,早已忽视了工作的妹妹,从此走上了治病道路。工作,当然只有吃劳保了,就这人家老板还说是看在肖所的面子上给予的关照。
那日,妹妹失踪。之后,被一对恋人从这下面的大海里救了上来——从此妹妹成了一个植物人。
终于到了崖旁,我将老妈背到了小平台石凳上,又和刘师傅一起推着妹妹下来,让推车几经折腾才在小平台上有了平稳之态,但总有一个角角,不能踏实地落在那块平坦的土地上。
我对老妈说:“您扶着车,我挂瓶。”那输液瓶必须挂在树枝上,我们才可以坐下来小憩一下。也或许,这里能让妹妹猛醒呢?毕竟这是那让她记忆一辈子的地方呀?刘师傅对老妈说:“阿姨,您会着凉的,我给您拿个坐垫去。”我呢,几经努力,依然够不到那高高的树枝,只好一只手举着瓶子。自始至终,老妈那双手都一直紧紧地拽着推车的铁杆,她那双眸子也一直凝视着昏迷中的妹妹,嘴里不知道都在嘟囔着些什么。我哽咽着,说:“妹妹,你醒醒吧,醒醒——你——睁开眼睛看看,这就是你最难忘的地方呐——”
突然,泪水朦胧中,瞬间恍惚,我好似看见老妈的手松了,那架推车就彻底失去了平衡——当那输液瓶掠过我面颊的时候,我本能地仿佛就像要抓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扑过去,却仅仅抓住了根管子——可是,我的老妈居然蓦地站了起来,真的,站了起来,我看见她老人家的脸上,正有一颗硕大的泪珠,和老妈的白发一样亮晶晶的,从她的双眸里落下来——她老人家的身躯,一个劲地向前倾倒、跌落——我傻了,满世界都成了“轰隆隆”声响——
不,太空中还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轰鸣着爆炸:“为了活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