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袱里有换洗的衣服,但他没有换,对十七岁的司马懿来说,昨晚的遭遇不仅没有令他退缩,反倒激起了他的壮士之心。他要一直穿着这身衣服,直到见到胡昭为止,他要让胡昭知道,一个有理想的人经得起任何的磨难,这样的人,定能让胡昭有所心动吧。
让他心疼的是,《春秋》不知什么时候给弄丢了,那是父亲在他五岁时送给他的第一本书。一日无书可读,便觉无趣,好在司马懿已将那书背得滚瓜烂熟,路上歇脚时便背诵几段,以驱赶无聊的时光。
这日辰时,司马懿走进了平县的城门。平县是河南尹的地界,到了河南尹,离陆浑山也就不远了。
平县不大,地理位置却十分显要。平县北依滚滚黄河,南接河南尹治所洛阳,不仅是其北方门户,更是通往并州、冀州的战略要道。平县境内多山,河道密布,进可攻退可守,可谓是少有的英雄用武之地。
这些地理知识司马懿小时就听父亲司马防说起过,这回出门他便决定到此地瞧瞧,这才舍弃直通洛阳的近道,绕了个弯来到这座小城。平县的早晨比司马懿一路走过的地方安详许多,客栈、货栈以及临街的门都已敞开,有人在洒扫街面,百姓脸上的表情平静而令人愉快,穿得虽说简单朴素,但还算体面。司马懿不禁纳闷,大乱之世,竟然还有如此地界。
正思量着,肩膀被人轻轻拍了几下,司马懿习惯性地将头整个扭过去,一看是个陌生人。这个陌生人呆呆地看着司马懿,嘴角抽搐了几下,张着嘴想说什么却吐不出一个字。这个人是被司马懿肩头不动却能轻轻松松将头扭到身后的样子给吓着了,司马懿的这个动作让他想起了狼,进而想到了“狼心狗肺、心术不正”此类对这等面相的评语。
司马懿看这人,年岁比自己大许多,嘴上蓄着胡须,眼大鼻阔,相貌堂堂,仪表不凡,顿时有了亲近之感。
“这位兄台,找我有什么事吗?”
“哦,你头上戴的帽子掉了。”
司马懿看他手上拿着一顶用杂草圈成的“帽子”,哈哈笑道:
“多谢兄台,这个破东西,哦,不,这顶帽子是我前些天在路上嫌天热顺手做的,还挺管用。嘿嘿。”
司马懿从那人手上拿来草帽扎在背后的腰带上。
“敢问兄台尊姓大名?”司马懿拱手问道。
“在下颍川陈群,字长文!”
司马懿眼前一亮,“兄台就是陈长文?哈!常听家父说起令太公、令尊、令叔的故事,一门三杰,令人钦佩。又听说长文兄俊秀之才,在下仰慕已久,今天竟然见到真人了!”
司马懿高兴得手舞足蹈,拉着陈群的手不放,“走走走,咱俩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司马懿七拐八拐,寻了一处店家,打了半壶老酒,在店外的一棵老槐树下席地而坐,从包袱里拿出一个胡饼,扔给陈群半个。
“方才长文兄不是碰巧遇上我的吧?”
司马懿嘿嘿笑着,笑声中透着某种笃定与骄傲,却丝毫不让人感到难堪,不过,陈群还是在心里打了个疙瘩。他惊讶于这个少年敏锐的观察力,然而更感慨于其老成之气,这绝非简简单单的“聪慧”两个字就能说明的。
原来,陈群一早起来吃过早点,沿着城墙根走了一圈,而后才甩着手,缓缓地朝家中走去。这是他这几个月来形成的晨练习惯,可使他终日保持头脑清醒。今天,他在路上看到一个奇特打扮的人,此人头上歪斜着草帽,衣服右边的袖子少了半截,边角的线头在风的吹动下索索摆动,衣服下摆的境况更为凄惨,几只叫不出名字的小虫在上头爬来爬去,令人牙酸,再往下瞧去,鞋子破了几个大小不等的洞,左脚的大脚趾像个顽皮的孩童般露在外头。
陈群心想,这个人不是大愚的乡野匹夫,便是大智的超群之辈。自古以来的智者能人,皆重大道轻小节,虽不知此人遭遇过何种艰辛,但其丝毫不在意褴褛衣衫,反倒步履稳健,神态自若,绝非常人。此人也不会是乞丐,乞丐不会有那种刚毅有神的眼神,况且,他的双手并不粗糙。
陈群对这个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素来喜欢结交异能之士,到平县后始终没能找到可与之纵论古今的智士豪杰,如今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岂能错过。
俩人东拉西扯着已将酒喝去大半,都有些微醉。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偶有凉风袭来,畅快得很。
陈群好久没有像今天这样轻松愉悦了。他虽然比司马懿足足大了九岁,但年轻人骨子里那份自在好玩的心是相同的,只是叔父管得紧,少有如此闲暇放松的时光。
时辰已近午时,往常这个时候陈群都是陪着叔父陈谌研究《易经》,今天突然失约,叔父定会大骂。骂就骂吧,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长文兄,听家父说,你早早出仕,做了什么柘县的县令,怎么现又跑到这个小地方来了?”
聊到现在,方进入正题。
“不瞒贤弟,我倒是想做下去,哈哈——”陈群朗声笑道,“然而运不随人,袁术占了柘县,我就跑来投奔在这里做县令的叔父,每天帮他抄抄写写。”
司马懿准备探探他的志向,问道:“袁术出于四世三公名门之家,麾下良将千员,带甲几十万,手中又有传国玉玺,听闻谶文云:‘代汉者,当涂高也。’世人都说这是应袁术有帝王之运,日后必代汉而立。长文兄怎么不投袁术,立名于万世?”
陈群捋捋胡须,凝神片刻,冲司马懿一笑,拿过酒囊昂起脖子灌了几口,而后说道:“袁术色厉内荏,骄豪无谋,不过是空中孤雁、冢中枯骨,若其能收敛心欲,尚可苟活几年,如妄自尊立,不出数载,必为人所戮。”
司马懿点头称是。陈长文和自己一样,虽然身居僻处,但时时不忘天下风云。遍观书籍而知兴亡之道,眼观天下洞察江山大势,路行万里方知高人在外,陈长文言语间不带虚妄,言之有物,分析入理,没有读书人的迂腐,与此等高才为友,真是我司马懿的幸运。
“请教长文兄,袁绍袁本初又如何?”
司马懿来了兴致,他认定,自己与这个陈长文定能结为知己。
“袁绍外宽而内忌,多谋而无断;谋者众却不能用,又无权衡之术,他若不亡谁亡?”陈群瞪大双眼看着司马懿,“袁家四代,皆一时俊伟,不想出了这么两个败家灭门的孽障。”
陈群摇摇头,紧锁眉头,脸上显出伤感之色,大概是想起了自家的事。陈群的祖父、父亲还有叔父都有高名闻世,并称为“三君”,到自己这一辈却没有什么作为,他心里是有愧的,身为长子长孙,不能替家门增添荣光,实在是不孝。
司马懿注视着陈群的神情,低头陷入沉思。自己这趟出来是为了拜师,拜师又是为了什么呢?就在司马懿与陈群彼此怅然无语之际,耳边传来一声大喊:
“匈奴人又闹事了!”
喊声过后,司马懿看到几个壮汉拿着镰刀、木棍等物奔向某处,等这拨人走远,又有几个人紧握着石块从他面前闪过。
司马懿急忙从地上起来,打算跟着去瞧个究竟,却见陈群安坐地上,对方才的动静没有任何回应。
“长文兄,你不去看看?”
“这种事天天都有,没什么可看的。咱们还是先回我叔父那里,接着聊。”说到这里,陈群突然愣了一下,有些恍惚地看了看司马懿。
“聊了半天,还没请教你贵姓呢!你看你看,呵呵——”陈群憨厚地一笑。
司马懿郑重地向陈群行礼,报上家门:“在下河内司马懿。”
“原来是司马建公(司马防表字)的公子啊!”
陈谌本来因陈群久久未归而面露愠色,经陈群说明原委,又见司马懿身躯伟岸,嘴角一翘,脸色和缓了不少。
“记得与建公第一次相见,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如今,他的儿子都长这么大了。”
待司马懿落座,陈谌问道:
“家里可好?”
司马懿将家中境况简单做了说明。
听罢司马懿所言,陈谌若有所感地点点头,从案上拿起一册书简,沉重地说道:
“如今这世道,圣人之言抵不上一把战火。经籍毁丧,尊卑失序,建公兄早早致仕是明智之举,不像我,一把年纪,素餐尸禄,说来真是惭愧。”
“伯父过于自谦了,愚侄见县内市井有序,百姓安宁,伯父功劳自在人心,不必妄自菲薄。”
“那不过是运气好罢了,让我这老头捡了便宜。”陈谌冷冷笑道,“本县地处京畿,原本是兵家必争之地,依本县地理,也应当如此,但如同小草靠着大树,大家只看到大树,不在意小草一样,各路诸侯只顾着争夺东都洛阳,以增加号令天下的资本,对周围小县便没了兴趣,因此本县还能捡得些许安宁日子,不过这安宁日子也长不了。”
许是上了年纪,陈谌说着说着很快有了一丝倦意,也不跟司马懿交代什么,径自倒在榻上睡了。陈群冲司马懿招招手,俩人蹑手蹑脚走出屋外,在陈群的带领下朝后院走去。
平县县衙前后只有七间房,除了审案办公加上马房这五间,陈谌叔侄只有一人一小间的所谓“私邸”。衙役门吏都是本地人,无须为他们准备住处,唯有家仆二人,陈谌上任之初颇费了些脑筋,最后在存放县内各种文牍的屋子里隔了小间,置了一床榻,一方面有了安睡之地,另一方面还可照看这些重要文件。因此,所谓到后院,也不过是绕过一段回廊的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