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都在书房里。尤铁民把发网取下,一面搔着短发,一面正正经经的说道:“事出之后,我就仔细寻思了一番。我们行动那样秘密,咋个会着官场晓得了?这自然是有清楚我们的人去告了密了。这人是那个呢?我们同党中,还没有这样坏人,就非同党,而是朋友,也只是你们几个,你们能去告密吗?……”
郝又三道:“安知不是由于你们在客店里或在别处言动不检点,着旁边人看出了,或是着衙门里的啥子人听见了,去鸩你们的?”
“绝不致于!第一,革命党诚然是一般人所称的叛徒,但革命党并不是他们的仇人,还是他们的救主,他们为啥子要做这事?并且中国人全是各人打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旁观主义者,连小偷都不敢得罪的,更何犯着来得罪我们?第二,在外国或许有啥子侦探之类的人,专门在市面上打听事情,如像日本的便衣警察,那却厉害,假若某处有啥子党人在谋反造逆,他们真能像狗一样,一嗅就嗅到。中国的上海北京,且不行哩,还说成都!我可以说,我们就当着衙门里那般差狗同警察,大讲其革命排满,他们也未必晓得这是犯法的事,所以这两者都说不上。”
“那吗,真是葛世伯鸩了你们了!”
“何消说哩!显而易见的,我去同他谈话后一天,他就亲身到客店里来看我们,话说得多好,满口答应帮忙,不出八天,事情就发生了,而我们的人并未挤进教练所去。还有,捉拿我们,本是他们警察的责任,为何会由制台扎饬华阳县会同捉拿呢?这中间,更可看出,一方面是警察之不可相信,一方面要为告密的卸去责任。警察中间,我们接头的就只他一个,情形如此,那能不是他做的呢?”
田老兄道:“也不怪你们葛世伯,他本来是官,是吃了朝廷俸禄的,与革命党原本水火,何况他告发了还有功哩!”
郝又三连连摇头道:“人情险诈,真可怕了!葛世伯还是一个新人物,同我们又向来好的,就不赞成革命,也不该如此的见利忘义呀!”
尤铁民猛一拳打在桌上道:“当奴才的有啥子好货!如今吃了亏,后来总有复仇的日子!”
田老兄道:“此刻且不忙说这些空话,老葛既已看见了你,难免不要斩草除根,你诚然机警,没有把住处告诉他,但此地总不是可以久住的,你到底打个啥主意呢?”
尤铁民站了起来道:“可恨天又这么大的雨!不然,我明天就走,到了重庆,再打别的主意。”
雨果然不小,有六月里下白雨的阵势,却一直没有止境。
郝又三道:“就不下雨,明天也不好走啦,轿子还没有包!”
尤铁民笑道:“你真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我们出行,几何不是打个包袱,说走就走?你看我这样子,告诉你,一天走七八十里,实在算不了一回啥子事!不过,我到底还须多住几天,看看情形,只请你去跟老伯及家人们说一说,无论何人到你府上来,切记不要提说书房里住有我这样一个客。”
大家一直闲谈到掌灯,都说的革命党与官场。
雨渐渐止了,田老兄也走了,尤铁民一个人在房间里,背剪着手,走来走去,反而是很不安的样子。时时蹑着脚尖,到外间窗子跟前,从窗隙间向上房探望。上房各间房子的窗上都有灯光,并且窗户都是开着的,隐隐听得见大家说话声音。香荃的笑声,更时时从辽远处传出。
郝又三抱着他的大儿子心官向书房走来了。
他赶快缩进里间,忽见后窗隙中伸进一个纸条,他赶快抓来塞在衣袋里,心房跳动得很,不及去看窗外,郝又三已经进来了。
心官是那样乖好活泼,一时到书案上翻书,一时又在床上去打滚。又三也是那么得意的瞅着他的儿子,并时时引起他在望江楼谈过的话头,意思是很想同他谈谈妇女问题。
他神气很不属的,大有昏昏欲睡的光景。
郝又三道:“你倦了罢?不然,就是葛世伯阻了兴。我去吩咐他们把消夜东西就摆出来,吃了,你好休息。”
他还未说什么,外间已有人进来,是那么熟悉的脚步,使得他眉尖都撑了起来,强制着不要跑出去。
香荃先进来,笑道:“望江楼不带我们去,转了回来,也不跟我们摆下子。”
香芸斯斯文文的跟在后面,眼睛也不向尤铁民看一眼。
尤铁民让了坐,就说起碰见葛寰中,以及他们怀疑到他的话。
香芸这才留了意似的,问道:“如其你不走,就一定有危险吗?”
香荃忿然说道:“葛世伯才是这样的人吗?等他来了,我骂他一顿!”
她姐姐道:“妹妹不准胡说!你骂了他,尤先生就更危险了。”
她哥哥道:“你不能骂他呀!铁民和我们不过是朋友,又非至亲,又非兄弟,我们拿啥子资格去骂他?”
香芸道:“哥哥这话又不对啦!惟其是朋友,我们更该打抱不平。不过,葛世伯现在有权有势,不犯着去惹他,只是以后不再同他亲密就是了。”
香荃道:“我们不再同他亲密,你倒说得好!他自从得了差事,还像以前那样,隔不几天就到我们家来过么?妈死了,来吊孝,屁股不挨椅子就走了,多势利的!”
大家都笑了起来,心官要进去,香荃便去抱他。
尤铁民忍不住,便看着香芸道:“大小姐谈一会再走,好吗?”
郝又三道:“大妹坐一下,我去吩咐他们预备消夜的,并去帮你嫂嫂灌华官的药,这娃儿病得真焦人!”
大小姐赶到外间看了一眼,才急速转来,伸手向尤铁民道:“把那纸条还我!”
他遂抓住她的手,向怀里一带,紧紧将她搂住,向着脸上嘴上头上一阵乱亲。
她撑推了两下,便也沉醉了似的,靠在他胸前,一任他乱亲乱闻,并低声的乱喊。
有几分钟,她才警觉了,忙睁开眼睛,使力推着他道:“你安心要我死吗?尽这样了,就不怕有人进来!”
他才喘着气,咬着嘴皮,离开了她,把衣袋里的字纸还到她手上道:“芸妹,我有满肚皮的话,也打算写跟你的,只是提不起笔,也没有时候。你今夜务必出来!我等你!我要细细的向你说!”
她定睛看着他道:“我悔极了!昨夜上了你的大当,你把我这一生都毁了!你现在当着灯神菩萨说句良心话,你把我贞节破坏了,到底还要不要我这个人?不要哩,我只有死,我还有脸活下去吗?要哩,你明天就得托人来说亲。我这纸条上就说的这些话,本不想再跟你见面了的,二妹偏要拉我来。你们男人家倒好,把事情做了,成天的在外面去耍,望江楼啦!望山楼啦!就只我们当女的该悖时,你晓得我今天哭了一天?不左想右想,除了嫁跟你,真想不出一条好路子。你哩,耍了一天,想到我这悖时的人没有?只怕早已忘记了罢?男子汉真没良心!”
他又走来把她一只白嫩丰腴的手紧紧握住,很诚恳的说道:“妹妹,是我该死,昨夜也是我乱了性,今天我还不是很悔?不过,得你这样一个人做妻子,并不会使人悔,悔的就是天作之合,我们刚刚会合了,就要分离,以后大家牵肠挂肚的倒不好!”
她蹙着眉头道:“你难道就不能在此地住个一年半载,把姓名改了,另外找个地方躲着吗?”
“妹妹,你替我打算下子,能不能呢?我们革命党,都是赌过咒,不能顾家庭,不能顾自己的。我要是躲开了,便不成人,满清这面,我们自是不能出头的了,若再着同党的看不起,以后日子就想不得了。并且,我自己是生成的苦命人,到处跑着劳动着,我才有精神,安闲下来,一定要害病的。何况葛寰中这个人已晓得我没有走,如其我在此地同你一块住下,那里有不走漏风声的?到那时,恐怕你更要伤心哩!”
“那我们的姻事哩,不是遥遥无期了?”
“唉!我想,五年内外,总可以办的。不过,妹妹,我再说句真心话,你,我是爱的,只是我们革命党,谁保得定不着人捉住了,把脑壳砍下来?……”
她把头一扭道:“不要说这不吉利的话,我心都痛了!”
他又搂着她亲了一下道:“没办法的事!我先说句决裂话,就在五年之内,如其你有别的好姻缘,你不必等我!……”
她自动的把他的手紧紧一握道:“你这样贱视人啦!我是不能守的吗?我失身跟你,并不是别的,是爱你这个人!说真话,若我不爱你,你能强奸我吗?我不会立刻闹起来,叫你一辈子抬不起头吗?……”
郝又三的声气走来了,她连忙退坐到椅子上,他也连忙低声说道:“今夜我一定等你!”
她眼睛瞅着门帘,只是摇头。
消夜一如往日,只郝又三一个人陪他。他一肚皮不高兴、想着香芸,在爱潮没有退下之前,不能不有点系恋。但又绝不能为一个女子,把自己牺牲了,但绝没有料到旧家女子,感情是这样的热烈,一沾染了,几乎不能脱手。很诧异,何以以前所遇的女子,都那样容易对付呢?
愈不高兴,愈要吃酒,二更以后,已经半醺了。
到三更,是安置时候。他寻思,香芸必不会来的,但也不能不作万一之想,外间与里间的门,全留着没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