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病刚好了,是四月里一个好天气,半躺在自己房里,看大妹妹帮着自己老婆给华官洗澡,心官也在大木盆边拨着水在顽耍。
自从母亲死后,大小姐的病反而难得发了,反而气性温驯了,反而与嫂嫂又亲热起来了,常常到嫂嫂房间里来谈天混时候,逢七哭灵时,也总与嫂嫂坐在一条板凳上哭,并且喜欢帮着嫂嫂做事。
叶文婉对她表姐本来很要好,自从当了姑嫂,关系更为密切之后,情感反而生疏起来。如今因为姨太太当了家,家庭组织重心转移,姑与嫂都略有了一点孤立之感,两人的利害既已相同,而大小姐又先来亲近她,自然而然便把以前的情谊恢复起来。
第一件,她使大小姐深为感动,认为她是知心人,笑着哭着几乎要将她搂在怀中,大喊其乖嫂嫂乖妹妹的,就是在五七里头,念经的和尚收了经坛,全家人作了一场热切的哀丧之哭之后,大小姐哭得太伤心,发了晕。姨太太叫老妈丫头将她抬到房内,放在床上,看着人用姜汤灌下,便出去了。其余人也有进来探视几次的,但在打了三更之后,犹然坐在床边上不肯走的,只有叶文婉一个人。
大小姐从夹被中伸手推了她一下道:“嫂嫂,你还不过去吗?哥哥也在病中,你又有小娃娃,尽在这里做啥子?”
她抓住她的手,一面在手背上摸着,一面低低说道:“姐姐,你只管安息,不要管我,我今夜陪你睡好了。你看,你伤心成了啥样子!眼皮红肿了不算,眼神都是诧的,你若不好生自己宽解,病了,就太可怜了!姐姐,现在这个家,你难道还没有看出来?妈这一死,就好比黄桶箍爆了,各人都在打各人的主意。爹的鸦片烟吃得越凶,你哥哥又毫不留心家事,有时向他说说过经过脉的话,他总是一百个不开腔。我倒不要紧,妇人家,上头有丈夫顶住,任凭后来咋个变化,难道还把我饿着了,冻着了,还待我出来撑持不成?混他十几年,儿子大了,我也就出了头。何况你哥哥也是有良心的,只管说同我不十分好,我们到底没有扯过筋,角过逆,依然是客客气气的。他又是老实人,我也不怕他变心。姐姐,算来只有你一个人的命苦!不说别的,你今年已是二十四岁了,妈死了,谁再当心你的终身大事?人一过二十五岁,就不行啦!大家说起来,总觉得姑娘老了,年轻有势力的少爷公子,谁肯说个老姑娘做元配?所以,我从妈死后,一想到你的事情,我心里真难过!……你该不怪我说得太直率了罢,姐姐?”
大小姐已掀开被盖;坐了起来,握住她一双手,呜呜咽咽的旋哭旋道:“你是好人!……你是好人!……”
叶文婉也滚下泪来,抱着她的头,又在她耳边嘁嘁喳喳说了一会,两个人好像四年前偶一相聚似的,并头睡了下去。
从此,大小姐便常常同她嫂嫂在一起,帮她做事。她哥哥很为高兴,说妹妹又渐渐的活泼起来了。
郝又三叫道:“大妹妹,把心儿打两下,地板上全打湿了!”
大小姐也只是喊道:“心儿莫烦了嘛!再烦,我当真要打你了!”
小孩子一点不听,把水泼得更凶,并向他父亲身上洒来。他父亲站起来要去打他,他早跑出了房门。
妈妈同大姑劝说道:“小娃娃太没规矩了!这都是何奶妈不兴教导!……当真去敲他两下!……”
郝又三便靸着鞋追到大厅侧门,只见二门上正进来了两个人。
前一个是顶熟的熟人,吴金廷,帽子拿在手上,走得满头是汗。后一个也是熟人,尤铁民,却变了装了:蓝洋布长衫,青宁绸马褂,青布靴子,一望而知是田老兄的,才那样又长又大。顶稀奇的,头上平顶草帽之下,长长的拖了一根发辫,脸上神气是那样的惊惶不安。
郝又三连忙跨了出去道:“你们……”
吴金廷抢在他身边来,悄悄说道:“不忙说啥子。田先生说,请大先生赶快把尤先生藏起来,说他姓王,田先生跟着就来。”
郝又三莫名其妙的,将尤铁民望着。他便将他拉在屋角上,悄悄说道:“我们的事情失败了,杨维黄芳都着差人捉去,我是到你这里来躲一躲的。若你这里不方便,也不要紧,我出去自首就是了。”
他的嘴唇全是白的,说话时不住的战动。眼睛里一种惶惑不安,而又有点疑问,有点恳求的神气。两手拉住郝又三的手,又冷又潮湿。
郝又三毫不思索的说道:“岂有此理!到家父书房来好了,客厅里倒不方便。”
吴金廷道:“我就不进去了。问候了老太爷同姨太太后,我就回小学堂去了。大先生,你的病,像还没有十分脱体,得再好生将息一下。学堂里倒还风调雨顺的,请放心好了。”
“你见了家父,咋个说尤先生的事呢?”
“尤先生的事,我根本就不十分清楚。只田先生再三叫我守秘密,叫我跟着轿子送来,说尤先生不认识公馆,又免得张大爷通传的麻烦。我见了老太爷,只说一个姓王的才从日本回来,特为来会你,不认识路,才请我领来的。”
尤铁民向吴金廷一揖到地道:“吴先生,你的大恩,我是铭诸五内了,嗣后定然报答的,今天太劳你的精神同脚步了!”
名为是老爷的书房,实际早已让归少爷了。隔壁一间,自从三老爷与贾姨奶奶移住大花园的学堂去后,也让给了少爷。少奶奶身孕一大,少爷有时回来,便在这里歇宿,所以床铺帐被全是有的。
尤铁民到房里一看,觉得很是严密。后窗外绿树纷披,看不见一个人影,除鸟声外,也听不见一点人声。前面就是书房,湘妃色的夹布门帘一放下来,俨然另是一个世界。
他放了心,将草帽揭下,露出蒙在头上的发网,指给郝又三看道:“这也是你们那位吴先生在戏班上跟我找来的,真费了他的心了!”
又叹了一声道:“好危险!只差半条街就没命了!”
郝又三问道:“你们的事咋个失败的?我这一晌,因为丁了忧,又害了病,简直不晓得一点儿。”
“事情本来办得很顺利,凤凰山新兵营里,我们已插身进去,招了一些党徒。有人主张在巡警教练所里,也去下几着棋,因为周孝怀这个人还与革命党相近,从他那面下手,一定容易些。我因为与葛寰中有一点交情,曾经去会了两次,同他很说得来。他虽不入党,却答应去和路广锺说,把我们的人安插两个进去。事情本如此顺遂的,不晓得咋个会走漏风声。我今天清早,到北门上去找一个人,转来时,正走到学道街,忽然碰见田老兄匆匆走来,将我一把抓着,一直向老古巷拖。我当时还莫名其妙,他只说了一句,刚才从我们客店门口走过,看见许多差人警察拥了一街,大家说是来捉拿革命党的,黄杨他们一定落了网。他把我领到你们小学堂里,因我在那里演说过,大家一定认得我,又是一身西装。我自然没有主意,凭他摆布,把我打扮起来。想着你这里还好,房屋宽大,没有闲人,你又在丧中,更没有人来往,所以才把我送来。不过我想来,革命党是满清的叛逆,你府上又不是你在作主,恐怕你担不起这血海干系,若果把我搜了出来,不免连累你一家。我看,等田老兄来了,大家商量一下,掉一个地方躲去,倒安稳些。”
郝又三也知道藏匿革命党的干系太大,心上有点害怕。不过要把尤铁民推出去不管,又不义气了,与平日所读的书上道理,太不相侔。便道:“你已经改了装,改了姓,我想就住在我家,断不会发觉的。且等田老兄来商量妥了,我再设词告诉家父同家里的人。田老兄咋个不同你一道来呢?”
“他打听去了,大约就要来的。……你有茶吗?跟我一盏!我口里又干又苦!”
郝又三不好叫人倒茶,便亲自到房里来倒。
两个孩子的澡都洗好了,衣裳也穿好了,大小姐正看着陈奶妈扯开衣襟露出一只品碗大的饱奶,在喂华官的奶,便掉头问他哥哥:“书房里的客是那个?咋个不叫高贵泡茶,却自己来倒便茶?”
“是那个说的书房里有客?这样嘴快!”
“春喜去提洗脸水看见的。到底是那个,这样的亲密?”
“姓王的。”他不自然的笑了笑,跨出房门,才答应了这一句。
“天气恁热!要不要洗脸水?”仍是大小姐在问:“叫春喜打一盆出来,好吗?”
既然春喜已看见了,也就不再回避,他遂点头道:“也好!”
田老兄已经走来,也是满头大汗,一面绞着洗脸巾,一面低声诉说他去打听的结果。华阳县是昨夜半夜,奉到总督的紧急朱单,饬令漏夜会同警局,到青石桥客店,捉拿革命党某某。姓名全是有的,而且一字不差。华阳县知县王棪却不知因了什么,偏偏耽搁到天亮,才领着差人到警察局去。幸而有此,才捉去了三个人。听说已提到制台衙门审问去了。吉凶尚不可知。客店里别的客人,全没有波及,只把杨维他们的行李拿走了。听说全城客店都要搜查,住户则不问。
到末了,田老兄接着说道:“正在风头上,铁民是无论如何该躲避几时。住户且不搜查,官宦人家的公馆,更其无虑了。又三这里便好,虽不说侯门似海,到底门无杂宾,他这书房,更只有内眷才能进来,秘密以极,并且他又居丧在家,可以陪伴你,饮食又方便,不必特为你而设。……”
郝又三忽然想起了道:“你清早出来,大概还没有吃早饭罢?”
他摆了摆手道:“并不饿!……只是太使又三负了重大的责任。他家里人又多,恐怕不大方便?……想不到我这次倒是两位老朋友救了命。今早若不碰见田老兄,此刻怕不也在制台衙门等死了?今后,又要连累又三,咋个使得呢?”
田老兄义形于色的道:“恶!是何言欤?人之所贵乎朋友,原在急难相扶持。今早的事,我不敢居功,只能归之造化。假使我不想到商务书馆买书,必不走青石桥,那就不会遇见客店里捉人;又假使不打算到志古堂买书,必不绕道学道街,那又如何碰得见你?可见冥冥之中,自有主之者。你既安然脱了危险,照道理说,必不会再有灾害。那你只管隐居于此,又孰得而知之?又胡为连累又三?并且你又不是永久住在这里,不过暂避一时,吉凶既定,我们再打主意送你逃亡,你咋个会这样生分起来?”
郝又三只好把起初一点害怕的心理改变了,鼓起胆子,大为安慰了尤铁民一番。同田老兄商量妥了,向他父亲,就说王尚白君是苏星煌的朋友,新由日本回来,要到川边去。路过成都,得耽搁一下。没有亲戚,而交游又寡,只好暂在这里住几天。一面又交了十元钱给田老兄,叫为尤铁民去置备几身衣服,以及紧要的用动东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