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表少爷,这是在葛公馆里的称呼,在他舅母家,因为没有用下人,舅舅与舅母是老实不客气的叫他做吴鸿,只他那小表弟尊称他为吴表哥。
吴鸿把他葛表叔的言语一一告诉了他舅舅王中立之后,他舅母是个四十几岁极爱说话的妇人,先就开了口了:“进武学堂?那是吃粮当兵了,这咋使得!好铁不打钉,好人不当兵,你葛表叔咋个连这点见识也没有?”
王中立道:“进武学堂不见得是当兵,想必也和以前武科场一样,出来就有个武功名的。”
他的奶奶把手一拍道:“武功名,我也晓得啦,出来当武官。武官是啥高贵的?文官开个嘴,武官跑断腿。也有你那葛表叔啰,做着那么大的官,一个穷亲戚隔几百里地远巴巴的跑来找他,求个事情吃饭。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又读过书的,那里不好安个事,却把人支去进啥子武学堂受苦!”
吴鸿道:“武学堂苦吗?”
王奶奶肯定的道:“咋个不苦呢?武学堂自然要练武了,我从前看过我们哥哥练武,那是多苦的事,三更半夜的爬起来,练把式,举礅,打沙包!……”
她丈夫插嘴说道:“武学堂不见得像那样练武。”
王奶奶瞪起两眼道:“你晓得?你百门都晓得!我说的话,你总要驳我!你这样能干,咋个五十多岁了,还只在教私馆呢?老没出息的东西!”
吴鸿只在舅舅家来住了几天,想着自己家乡男女对待的状况,生恐他舅舅一巴掌向他舅母打去,必要累他来劝半天的。
王中立却出乎他意料以外,依然是那么笑嘻嘻的,还带着安慰的口气说道:“你又生气了,说得不对,说过就是啦。”
王奶奶还是不放松的道:“你为啥子要说呢?都像你那屁股嘴,晓得的也说,不晓得的也说,说得不对,说过就是,像你那没骨头的人才这样哩!”
王中立还是无所事事的,悠悠然站了起来,把方桌上水烟袋抓到手上,走往堂屋外面阶帘边吃水烟去了。
王奶奶还批评了他两句不对,才仍旧问吴鸿道:“你葛家表叔招呼你进去见过你表婶没有?”
“没有,两回都是在花厅上见的。”
“啧啧啧!这真是官场里富贵眼睛,穷亲戚就是这样待法,无怪要叫你去考武学堂!我想你妈守了十多年的寡,就只你这一根苗,何犯着去干那些没出头的苦事。你依我说,明早去见你葛表叔,就说,请他在别处跟你找个小事,不要去进武学堂。你到底也是他一门亲戚,撩着他不丢手,怕他当真就不管你了?”
王奶奶还说了许多话,她惟一的理由,就是有了好亲戚,便不该再去受苦,所谓找事做者,只是拿现成钱,吃现成饭而已。
她的儿子回来了,是个十五六岁,面孔长得很像一个女孩子的青年。从堂屋里射出的神灯光中,一见他父亲在堂屋外面,登时就把满脸的笑容收了,侧着身子,正想从他父亲背后的黑影里溜进去。
王中立见了儿子,却也将面孔板起来,翘着几根须尖,严肃地唤着他道:“站着!我问你的话!……一天到晚,在外面胡闹些啥?饭也不回来吃?……简直看不见人影!”
儿子名字叫念玉,因为自幼生得很白净,他父亲偶尔读到《韩文》,有这么一句:玉雪可念,才给了他这个嘉名。当下就亸着手“亸”字在成都话里读作tuǒ(音同“妥”),亸着手,手垂下。——编者注,低着头,呆立在那里。
父亲仍是那么严肃的说道:“年也快过完了,打啥子主意呢?还像去年一样,游手好闲的又混一年?……依我的主意,……”
王奶奶走到堂屋门口大声说道:“你又高兴了!儿子走了一天,饿到现在才回来,你等他吃饱了再骂,好不好?”
王中立掉头把她看了一眼道:“我每回教训他,你总要来卫护。那吗,我不说了,让他去鬼混!我看咋了哟!长了这么大,书也没读成,送去学生意哩,你又不肯!”
“放你的屁!我护了他啥子?啊!是你的儿子,你该把他鸩死!难道不是我的儿子吗?你不说,那就好,不要你说。我喜欢他,我会说他,我会供养他。稀奇你这个老子!玉娃子进来!我做蛋炒饭你吃。造孽哟!跑了一天,是不是还没吃饭?”
王中立只是摇头,翻身进来,把水烟袋仍放在桌上,叹道:“好好!你安心害他,我不管了,凭他去讨口叫化,没有我的相干!”
他遂扬长而去,找朋友到茶铺里谈天消遣去了。
念玉登时就活泼了,向着吴鸿笑道:“运气真不好,一进门,就碰见老头子,把我心都骇炸了!”
又奔到他母亲身边,把一个头埋在她怀里揉搓道:“妈,我不吃饭,今天在街上碰见黄大哥才进城,陪他耍了半天,在他店子里吃的饭。……”
他妈满脸是笑的,一手摸着他那漆黑光滑的一条松三把发辫,——这是他吴表哥顶欣羡的东西。——看着吴鸿道:“大表哥,你看,还这样离不得妈的一个娃儿,他老子总默到他成了大人。前几年逼着他读书,造孽哟,从早读到打更,醒炮一放就喊起来,就把他带进馆去,那时,就在顾家教书了。我又不得在身边,不晓得他咋个管法,书哩,没读几本,人却读的黄皮寡瘦的。大表哥,你想啦,我们只这个儿子,又是聪聪明明的,何犯着那样逼他读书。我们又不想他戴顶子做官,读些书来做啥子?就说做官找钱,这也是命中注定的,俗话说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没强求。……”
念玉直起腰来,眯着眼睛一笑道:“妈的话匣子又打开了。……不说这些,我跟你说,黄大哥明天要带我到青羊宫去看修马路,吃了早饭就走。我怕爹骂我又是整天的不回来,妈,你向爹扯个诳,说叫我到草堂寺烧香,看浑圆师去了,不是有一天的耽搁吗?”
他妈也是笑嘻嘻的道:“你这娃儿自己就会扯诳了,还要我来帮忙?既到青羊宫,离草堂寺本来不远,去看看干爹倒是真的。你干爹只在拜年时看见过,快一月了,没见他进城来,我也不得空去看他,他那病该没有翻呀。”
她儿子哈哈大笑道:“妈一说起浑圆师,就满脸是笑,又爱朝草堂寺跑,就不怕人家说闲话吗?”
“你个婊子养的龟杂种!说起你妈的怪话来了!你妈要偷和尚,连你老子还管不着哩!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小的时候,不是得亏你干爹画的符水,你还活得起来吗?你干爹咋样的爱你,现在骨头长硬了,就翻脸不认人,连干爹也不喊了,连妈的怪话也要说了,真不是个好杂种!”
吴鸿插嘴问道:“玉表弟你刚才说到青羊宫去看修马路。啥东西叫马路?我同路去看一看,好不好?”
“很好!明儿吃了早饭,我们一路去。马路是从南门外王爷庙一直修到百花潭,是马拉车走的路。今年青羊宫改成了劝业会,周秃子开办的很热闹,啥子顽意儿都有,他们说比以前皇会还办得热闹,并且要办一个多月。现在已经在修路,在搭篷,城里许多铺子都朝城外在搬,连卖彩票的铺子都搬去了,周秃子天天都要去。”
吴鸿道:“周秃子是那个?”
“噫!你连赫赫有名的周秃子都不晓得,真是苕果儿了!”
王奶奶骂了她儿子一句道:“你大表哥才进城几天,咋个会晓得呢?……周秃子,就是周道台,警察局总办,现在省城里顶不好惹的一员官,随便啥子事他都要管,连屙屎屙尿他都管到了。你在街上不是看见那些刷了石灰浆的毛厕吗?都是才兴的,每间毛厕,要多花一套本钱,做门做门帘,早晨要挑粪的打扫得干干净净,掩上石灰,要打整得没一点儿臭气。天天叫警察去看,若是脏了,挑粪的同开粪塘的,都要着罚。好倒是好,再不像从前毛厕,屎尿差不多流到街上来了,也没人管。就只太歪了,不准人乱屙屎屙尿,就是几岁的小娃娃,要屙屎也得站在毛板上,大人屙尿更限定要屙在尿坑里,若不听话,警察兵就把你抓来跪在毛厕门外,任凭大家笑你。”
吴鸿大为诧异道:“这样歪吗?”
他表弟把一张薄薄的嘴向他一撇道:“不信,你去试试看!多少穿得很阔的人,还跪过来哩!”
“这才不方便啦!我们乡下,那个管你这些。”
王奶奶道:“我们这里,以前还不是多随便的,自从周秃子办了警察,才弄成这样。水也不准向街上乱泼,渣滓也不准乱倒,警察兵处处来管你。就像前个月一天夜里,隔壁张家门道里一个病人,病得多轧实的,喊了几个端公打大保符,才打到三更过,法事做了一半,警察兵就走上门来,不许打,说是扰了人家的瞌睡。张家不答应,还把主人家挡了一个到局上,罚了五元钱,第二天才放回来,这个就不对。……”
她儿子抢着说道:“这个,我倒说对。通夜的锣鼓傢事吵得人硬睡不着!”
“你才怪哩!别人打保符做法事,是救命啦!你就连一点瞌睡都舍不得了!”
她儿子挥着他那白嫩的手道:“周秃子别的事我都不凑合,禁止端公道士通夜念经,我是凑合的。还有,鸩昭觉寺的方丈,搜出他偷的婆娘,罚他千多亩田的那回事,我也凑合的。……”
独院门一响,王中立咳着嗽跨了进来,他儿子登时就钻进下手那间房里去了。吴鸿也站起来要进去时,——他与他表弟同床。——王中立悄悄向他说道:“你明早还是到北纱帽街去拿信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