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底)
郝放知道此事已是在一周之后。
郝放早在半个月前已经把方华的工作关系调好,在这边给她安排的是滦北县政府政策研究室主任。就等着方华在滦海那边把工作料理一下,马上就可以到滦北上班了。
没想到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打电话过去,总是停机。他感到事有蹊跷,等把手边重要的事情安排好,他赶紧开车赶到了滦海县。
到滦海县时,江县长热情接待了他。二话不说,要拽她到滨海酒店搓一顿儿。
郝放说明了来意,江县长这才把方华得病的前前后后都告诉了郝放。
郝放不听则罢,听到秦刚送醉酒的方华到县医院后方华得的精神病,不由得火从胆边生。但现在的郝放也是在官场上历练了有些时日,那种腾起的怒火倒底还是压抑下来。
他马上告辞了江县长,开车风驰电掣直奔七龙山医院而来。
七龙山医院实际上就是渤海市精神病院,院址就在渤海市郊的七龙山镇。
在镇西的七龙山脚下,有一个方圆百米的青砖红瓦的院落。院墙上爬满的古藤虽已只剩遒劲的枝条,倒也显露出院落古朴。
郝放把车直接开进院落,直奔门诊楼后面的住院处。
住院处是一个个封闭的小院落。院门从里面反锁,只留一个探视口。
来时江县长已是告诉他方华住得是4病区。
他径直走到4病区,按响门铃,里面一个30左右的女护士探出头来。问明来意后,她打开了门锁,引郝放进到了院落。
郝放进去时,看到的是一个十几米的长廊,水泥地斑斑驳驳,长廊的柱子已是露出了锈蚀的钢筋,长廊两侧是一溜木制长椅,椅子上的木条也所剩无几。仅剩的几个木条完整的椅子上也是涂满了污渍,几个目光呆滞的病人就坐在那残缺的椅子上,呆呆的望着院落里同样行动迟缓,散步的病人。
走过走廊,进入了昏暗的病房区,一股让人作呕的味道铺面而来。
拐过一角是医办室,几个医生忙忙碌碌的在写着病例记录。
郝放问其中一个病人,“一周前送来的方华在哪儿?能不能让我见见她?”
“她在一病室,我带你过去。”
医办室的另外一个门就连着一病室,这个房间有60多平米,里面有十七八个病人。
在南边靠窗的一个病床上,一个面色苍白、面容清丽的姑娘正望着窗子出神。
大夫大声的叫道,“方华,你们家里来人看你了,你过来吧!”
方华猛一回头,看到郝放,竟像是遭了雷击一般,呆滞无神的目光突然间涌满了泪水,瞬时就夺眶而出,医生跑过去,“方华,有什么话你讲出来,不要憋着,你想说什么你就说吧。”
郝放也跟着跑过来,“方华,你到底遭遇了什么?你别委屈了自己。”
“郝放我才是第一的,他们才排不上号的是不是?”声音颤抖着,充满了极度的委屈。
大夫道,“你带她出来到病区外坐坐吧,有什么话你们聊聊!”
然后大夫对郝放说,“你先过来一下,让她先去穿件厚衣服随后再来。”
郝放随大夫进了医办室,大夫对郝放道,“她的情况看来有所好转,她的病应该是重度抑郁性精神病,来的时候一直没有哭,有的时候自己会自言自语,‘我才是第一的,她们排不上号’,像这种情况的话又像是精神分裂症,有点妄想的症状,像是落榜的学生犯的病一般。我们还是倾向于重度抑郁,就今天看到你的表现来说,应该极有利于她病得恢复。这种病就是怕哭不出来,哭不出来精神就会压抑出问题,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但我看得出,你对她很重要,送她来的那么多人,就连她父母都没有使她有过情绪改变,你来了,她这种表现,说明她十分在意你,如果有可能的话,你经常来看她或许更有利于她病情的恢复。”
“你们这里还有没有更好地病房,比如高级单间病房。”
“有倒是有,必须有家属陪护。”
“那你就给方华转到高级病房吧,我留下来陪她。”
“你把你们的关系告诉我,你的工作证件。”
“我是滦北县县长,三个月前我是她的同事。”
“这个关系不行,如果你们不是夫妻关系,最起码是恋人关系也行,要是恋人关系吗,还得经她父母或者单位的同意签字后,你才可以留下。”
“她这病必须得留下来吗?在家里养不行?”
“如果你为病人考虑,还是在医院治疗,她虽然有转好的迹象,但病情远没有稳定,回家的话,如果由极度抑郁变为极度狂躁的话,就有可能失控。”
“现在我带她先回家把她父母的签字取回来,我们再转病房可不可以”
“这样行,不过得先把你的工作证留下来。”
郝放留下了工作证,转身就进入了病房,方华正坐在病床上等他,见他进来,一把抓住他的手就不再撒了。
郝放带她走出病区,方华顺从的一路牵着郝放的手,跟着出了病房。
上了汽车,方华斜靠在副驾驶座位上,另一只手没忘去拽着郝放的胳膊。
郝放问了方华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冷不冷”,”饿不饿”等一些话。
方华也简短的回答他,“不冷”,“不饿”。
猛一看方华并不像是一个精神病人,倒好像是一个恐惧的孩子在夜里拽着大人不敢撒手一般。
到方家后,方父和方母认得是郝放,很热情的让进屋里。
方华见到父母竟和他们小声打了招呼,“爸”,”妈”。
方父和方母以为女儿病好了,刚要高兴地和女儿亲热一番,却发现方华的不正常。
从下了轿车,方华就一直手不离郝放,牵着他的胳膊,一直到客厅,郝放在沙发上坐定,方华也是寸步不离的紧挨着郝放坐下,甚至当着方父方母的面依偎在郝放身边。
这时两人才觉出问题的严重性,或者说他们甚至找到了方华犯病的根源,或许就跟这郝放有关。
看到方父方母质疑的目光,郝放道,“方华现在这个病因,我也是不清楚,不过今天我去医院看她时,大夫说突然间就有了好转的迹象,他们建议我留到医院陪她一些日子,这样极有利于她的恢复。”
“这敢情好,可对你是不是影响不太好,要是让别人,尤其是你爱人知道的话,会不会产生误解?”
“我顾不了这么多了,生命比什么都重要,要是她不理解就算了。再者说了,我们不和外人说,别人也不知道情况。当然即便是让别人知道了,我也不怕,只要方华的病好了,别的先不用去想。”
“你能这样对我们方华,她有你这个朋友也算是值了。”方母不觉泪眼涟涟。
方华父母签好字,方母给方华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还要带上几千元钱,郝放说什么没要,拿了衣服就带方华开车回到了医院。
在医院的高级病房。郝放给方华整理床铺、洗漱用具、叠好换洗的衣服。方华则是手不离郝放的左右,要么牵着手,要么是揽着胳膊。
等整理好以后,郝放坐在床对面的沙发上,方华也是跟过来依偎在他身旁。
“方华,我知道你受了很大很大的委屈,要是你能说出来好受一点儿,你就说与我听听。如果你不愿意也行,只要你能好了,你提出怎样的条件我都尽量给你办到。”
“我是不是第一的?我能不能排上号?”
“说什么呢?我听不懂。”
扭头看方华时,眼里又是噙满了泪水。
“你是第一的,你愿意排几号就是几号。”
“真的?”
“真的”
“郝放,你真好!”眼泪唰的一下流了下来。
“只要你能好了,你想怎么我都答应你,你可不能想不开。我说过我是你的底线,原来是,即便是真的疯了傻了,我还是你的底线。”
“郝放……郝放!你为什么不把我接到滦北!为什么!?”一阵粉拳砸在郝放的身上,哭的一阵浑天黑地。
“郝放,我恨你!……我恨你!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心……”哽咽着,呜咽着,方华一阵嚎啕大哭。
郝放一下把方华抱在怀里,“哭吧,方华,把你的委屈都哭出来,是我不好,我让你委屈了,以后,我不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紧紧的抱着她,方华匍匐在他的怀里,抽泣着满身颤抖。
好一阵儿发泄,弄得郝放浑身出了一身透汗,满脸汗水。不,或许还有方华的泪水。
直到方华哭累了,郝放扶起她,“方华,走,到卫生间洗洗脸吧!”
方华顺从的跟着郝放进到卫生间,郝放放好热水,调好温度,替方华一下一下的洗着,洗完了用毛巾轻轻的给她擦净。
洗完后,方华依然是跟着郝放,郝放走哪儿,她跟到哪儿。
在这之后十几天里,郝放细心的照料着方华。
方华对郝放依然是寸步不离,不过脸上开始有了笑容,也开始有了较为正常的对话。
郝放总是陪着她聊一些两人相处的一些琐事。
“你知道吗?方华,在高中时,我觉得你离我是何等的高远?你就是那天上的星星、天上的月亮,那种可望不可及的,像天仙一般的高傲,艳美绝伦。”
“我是人,你把我说的神乎其神了。”
“当初你的学习成绩考那么高,让人真是不可思议。”
“你的进步才是让大伙儿不可思议呢?”
“还有你的体育素质,竟也是如此让人瞠目结舌。”
“你觉得我这么好,不也是最终和廖然好到一起了?”
“两个人能不能最终好在一起,还在于机缘巧合,我们没那个缘分呗。”
“你和廖然怎么就最后分开了?”
“到现在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我知道她心里是有我的。”
“这就是你这么多年,你放不下她的原因?那样对齐晓红是不是很不公平?”
“我除了在心里想着廖然,其他一切我都对得起她,但她想要我的一切,包括我全部的心思都在她身上,但我却是无法做到,我也不愿意欺骗她,所以我们两人就越来越生分。”
“你的心思都在廖然身上?”
“你觉得可能吗?”
“人是有感情的动物,我们总归是要以真诚对真诚、以爱对爱,心是很难称量的。连我自己都说不准,对廖然对她究竟分别有多少?但我清楚的是对晓红我更多的还是亲情。”
“那么对我呢?”方华立即又是满眼泪汪汪。
“我曾经告诉过你,我是你的底线,我只能给你这个承诺,别的我也没有资格和你说。”
“我想听到你对我的感情,你不是说,人总要以真诚对真诚,以爱对爱吗?”
“方华,有的感情只能埋在心里,或许更隽永,更耐人寻味,更值得人流连忘返,更让人牵肠挂肚,更让人肝肠寸断。说出来了,却有可能成为昙花一现,不能长久。”
“不,我要你说出来。”
郝放知道,此时的方华的任性,对他的依赖,正说明她还没有回复到完全的理智。不顺着她的话说,就有可能加重她的病情,但要是一旦说出了一些不负责任的话,将来她也会对他产生不信任之感。
左右为难中,看方华又是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郝放不得不对方华道,“你认为一个人的承诺就这么重要吗?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要看实实在在的行动,而不是他多么漂亮的语言和承诺,你是一个聪明人,这你应该知道吧?”
“我还是想知道你内心里的想法。”眼看方华眼泪就下来了。
“你知道对一个人最重要的人是谁吗?”郝放赶忙补充道。
“是爱她的人。”
“不,是眼下正帮助你的人。”
“你是说你吗?”
“不,是适应于任何人。”
“你偷换概念,郝放。我让你明确说出你对我的感情。”
看起来,这一关是非得要过,不说都不行了。
“我喜欢你方华。“
“仅仅是喜欢?”
“难道这还不够?”
“你对晓红呢?”
“也比较喜欢。”
“对廖然呢?”
“别再问了,方华,我已经给你说了,我是你的底线,我是你最值得信任的人。”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你对廖然呢?”
“我无法忘记她。”
“你是不是只爱她一个人!?”方华眼泪,终于哗的一下流了下来。
爱这个字眼,在郝放的词汇里是那么的深远,埋藏的是那么深。他一生以来从未说过这个词,对任何人都没有说过,即便是廖然,他都没有说过,但他却足足在心里等了十几年。难道这一切不都是因为自己深深地对她的爱吗?
方华的挑明,竟像一根刺深深的刺痛了郝放隐藏在心底的那根神经。那颗心竟如此鲜活的的跳动起来,不为别人,正是那个隔了十几年依然清晰的感觉。他此生真的就无法摆脱这种感觉。
方华哭了一通,止住了哭泣,望着郝放道,“郝放感谢你这些天对我的照顾,你走吧,我能自己照顾自己。”
“那怎么能行?你原来住的病房那个状况,你一个人在这里我能放心?”
“我让我妈来陪我,我总赖着你不走我也太自私了,你是我什么人?我们在一起,一旦让别人知道了对你影响多不好?”
“只要你病能好了,即便是别人知道了我也不怕。”
“也许我这个人就是太求真了”
“说句你不爱听的话,我也觉得是。世上没有绝对完美的事情,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只有相互契合,才最具实际意义。绝对的完美主义,是梦想主义的代名词。你对自己的要求就是太苛求,太追求完美。你不是被秦刚那个畜生所打倒,你是被自己所打倒,是你无法摆脱自己的心魔啊!”
“郝放,你的意思我懂,我感谢你,感谢你给我留了那首诗,正是那首诗,我才没有最终的崩溃,我记得那首诗是这样写的‘世事苦难本无常/何须自讨要心伤/原本无碍身外事/却让心魔闹乖张/世俗乃为身外物/只要内心自清高’。”
“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那首诗?”郝放奇怪的问。
“高三那年,是1990年5月11日,你和廖然到我家来的时候,你送的这首诗,对你而言或许早已忘却,但它却无时无刻不在陪伴着我,在我感到无助和绝望的时候,我会拿出来,就像你在我眼前,在和我对话。”
“既然你对这些话这么奉若神明为什么纠结不开自己的心结?”
“要没有这些话,我还能今天坐在这里?还能见到我吗?”
“说了半天你还是没有真正摆脱这些身外之物的困扰啊!”
“郝放你知道吗,当初在高二那次演讲会,我感受过你崇拜的目光。你以为我现在还能是当初那样吗?”
“有什么不能,你还是你啊!”
“我被那畜生……,两次了,我还能是原来的我吗?”
“当你在路上走着,被一头狼咬了一口,你就不是你了吗?”
“我记得你在十几年前也和我说过类似的话。”
“这些道理你应该都懂,只是你别再强迫自己太过完美了,不然的话你永远也不能真正强大起来。”
“郝放,我感觉我好多了,感谢你这么多天陪我,你该回去了,时间长了就有可能传出去,那样对你不好。”
“我承认你现在的理智很清醒了,但你的心灵并没有足够强大,尤其你经历了这么一次打击,连自己的这道坎儿都越不过去,你怎么去面对众人?”
“大夫和我说了,应该再巩固些日子,这样吧,我送你回家,我在你家陪你些日子吧。”
“好吧。”
随即,郝放办好了出院的手续,开车带方华来到她家里。
方父方母看到,方华与常人已是无异,高兴地握住郝放的手,一劲儿的感谢。
“伯母,别客气了,只要方华好了,高兴了,比什么都强,就不要感谢我了。”
接下来,郝放在方家住下来,四人在一起搓搓麻将,玩玩纸牌,再聊一些时下的时政热点,一天天排的满满当当。
方华的气色越来越红润,每天总是催着方华赶紧回到滦北上班。方母、方父虽然不舍郝放,也免不了要客气一下。
在方家住了十几天的时间,从方华得病算起差不多有一个来月了。根据医生临来时的嘱咐,方华的病应该是基本痊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