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玲珑在这个城市做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登威公司的行政工作,在此之前的小半年里,她一直住在现在这个她的小房子里,月租800,有独立卫生间,厨房,以及夏季里不停飞来飞去的蚊子。
她有一个给别人当小区保安的男朋友马二宝,比她还小两岁,一头尿黄尿黄的头发犀利而倔强,走在路上迎风一吹,仿佛因求爱搏斗而败下阵来的狮子的毛发,干枯而蓬松,犹若一只发情的公鸡气若轩昂的走在花丛中,精怪而莫名其妙。
我第一次看见马二宝就是那次开车去接石楠楠的路上。在北园隔壁的加油站旁,他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昂着高傲的头颅和汪玲珑谈笑风生地打从我身旁驶过。他们没有注意到我,倒是我真真切切地看见了他们,看见了她那时候快乐的年代,短暂而匆匆。
汪玲珑说那是他们最幸福的时候,是一段再也无法追回的岁月。即使那时候她的二宝只是个地位卑微的小区保安。马诺的“宁可坐在宝马车里哭,也不愿坐在自行车上笑”的话语悠悠回荡在耳边,令我对汪玲珑陡然间竖起钦佩的感情。
我叹息着她那时候的幸福回忆,想起自己的青春年华,想起那些妄言生死的朝朝暮暮,不觉潸然泪下。我们都有过青春,激烈或者黯然,狂乱疑惑安宁。许多年后,等到你们都三十而立,等到你们都顿足捶胸般叹息追忆,人生最美好的年华已渐行渐远。
2003年的深秋,一场大雨打湿旧城高中门前的石板小路,帽子和武萦萦,陈思琪和我,两人一组,成双结对的高唱着老狼的《同桌的你》,憧憬着大学那未来美好的日子,沿着旧城的城郊地界,其中的一条废弃的铁路向茂密的树林间开进。
同行的一个单身少年颍君正抓住一根狗尾巴草,顶着一头倔强的短发,身着一身湛蓝的校服,鼻梁上架着一副镜片划痕严重的眼镜,迎着了落幕的夕阳,正朗诵他那首寂寞的小小诗歌:
我的背上有一间寂寞的空屋
等候着人来居住
你看它多像一只号角
寂寞中就吹出孤独
你看它更像一只被扭曲的心
炉火膛里曾烧铸
多年以后,这个寂寞的少年,在身边一众同学旧友相继走入婚姻的坟墓许久以后,却依旧孑然一身,漂泊在远离家乡故土的北京,做一个十分合格适宜的北漂者。
一年后,我进入碎城大学,碎城大学北园里另一个文学青年梁大生,将通过一首名叫《泥沼》的诗歌,轻松地俘获一个蒙古姑娘;陈思琪将在另一个城市废城与我告别;武萦萦将和帽子展开一场短暂的情感交锋,然后分道扬镳。
汪玲珑的美好生活被打碎,是在马二宝决定外出闯荡的那个下午。马二宝比汪玲珑小有两岁,中专学历更让他在偶尔面对汪玲珑,尤其是些不经意间的数落的时候,感到无比压抑和愤慨。其实学历嘛,远没有我们看得那么重要,而太多人却被一张文凭压制得无法呼吸、无法抬头做人。上帝,你若是真是人类的福祉所在,那就应该对世间众生一视同仁。
学历的大小,这不是最重要的矛盾,最不可调和的矛盾是由学历低微,所引起的一系列连锁反应。面对每月的几百房租和汪玲珑偶尔的虚荣欲望时,在马二宝一脸尴尬,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空气时,他就觉得生活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尤其是每次意犹未尽却早就一泻千里,死狗一样从汪玲珑身上滚落下来以后,马二宝内心的空虚就如同迷乱的杂草一般,狂烈疯长。并且他已经得出规律,每次和汪玲珑亲密之后,梦靥总是如期而知。就如同离不开大便的苍蝇,挥之不去。
曾经沧海难为水,贫贱夫妻百事哀。生存的压力,褶皱的小额钞票,让这个年轻的小伙子饥肠辘辘愁肠百结。汪玲珑就在那时候决定出来工作的。她其实原本不需要这么活着。相比较于马二宝贫弱的家庭背景,汪玲珑可谓大富人家,千金之女。
“钱再多那也是我爸妈的,我怎么衡量都不好意思向他们开口要钱。”汪玲珑的家在另外一个城市,父母都是公务员。她没毕业的时候,父母就给她规划好了未来,买房子车子的钱早已在银行里蠢蠢欲动,只等汪玲珑一个点头,钥匙就能轻而易举的到手。
“我说不要,除非我走投无路的时候。”
汪玲珑自己出来工作后,马二宝的压力顿时轻了不少。汪玲珑刚进登威公司的工资并不多,每月一千五的底薪外加每月两百的满勤奖。2009年随着房地产市场转好,公司人员规模扩增,行政后勤保障部门又增加了一批,汪玲珑的底薪升到了两千,再加五百的绩效奖金,满勤奖也特别给她涨到了四百。因此每月的实际到账工资不会少于两千五百块。
生活的压力似乎减轻了,马二宝刚开始很是高兴了一段时间。但随着一些家庭小矛盾的频繁诞生,再回头摸摸自己口袋里每月最高不过两千的薪资,失落郁闷再加无可觅名状的愤怒,一种悲愤乃至悲壮的冲动,常常让他内心充满了空虚和孤寂。
繁华过处,尸横遍野。在这种低落的情绪的打击下,马二宝抱着自己可怜的尊严,开始谋划跳槽的事情。他很快付诸实施计划,一个月后,马二宝和公司结清工钱之后,找了个借口交了辞职信,没和汪玲珑商量便悄然走人,华丽丽地离开了保安队伍。
可惜纸没包住火,此乃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华丽转身的背影,是一顿穷凶极恶的对吵。汪玲珑是在次日收到通告的,然后一场大吵接踵而至。她和马二宝大吵了一顿,两人甚至动起了手。
汪玲珑严厉斥责马二宝做事太鲁莽,不该不和自己商量就擅做决定。马二宝原本就因为没汪玲珑挣钱多,心里极不平衡,如今听汪玲珑这话就更气不打一出来,张牙舞爪地大吼大叫。
老子的事,要你个女人管毛!
剔除那些纷飞而欢乐的****时光,回思自己和马二宝在一起之后的种种不快的遭遇,汪玲珑气得几乎要咬碎钢牙,只差一口啐到马二宝的刚刚涂抹了孩儿面大王的黝黑而惨白的脸上。
汪玲珑从没受过这样的鸟气,马二宝话没落音,汪玲珑的怒火便从高跟鞋底直冲脑顶,愤怒中她双脚并拢,一个腾空,以史无前例的一个“无敌鸳鸯腿”,对着马二宝的面门就踢过来了。
马二宝大叫一声不好,一个漂亮的躲闪跳出圈外。汪玲珑躲闪不及,脚下收力不当,“哐当”一声,以一个多年不练的劈叉的姿势,身子重重的摔在地下,两条腿如同一根笔直的棍子一样,重重横陈在小房里的水泥地面上。
汪玲珑后来说,她感觉到有一股比痛经还痛的疼痛从大腿根部,直达大脑末梢神经,眼泪不经酝酿,就“哗哗”地骤然滚落。哭不是因为马二宝,而是幼儿园学过的劈叉功早就多年不练,这一摔几乎把汪玲珑的两条腿直接给废了。
马二宝以为汪玲珑使诈,犹犹豫豫不敢上前,同时还若无其事的提醒汪玲珑别装了。汪玲珑抬头看了马二宝一眼,泪光中轻启朱唇,忍住痛,大骂一句:马二宝,你不是人。
看行情不对,同时为了证明自己是人,马二宝赶紧跳上前去,捧起汪玲珑的脸蛋亲了一口,嬉皮笑脸地问:你怎么回事。
汪玲珑抚摸着自己洁白的大腿,泪眼朦胧地说,你是个死人啊,你看不见吗?
疼!汪玲珑咂了咂嘴巴,忍不住放声大哭。马二宝似乎良心发现,心疼爱惜地抱住汪玲珑。他附在汪玲珑的耳边,低声碎碎念,大概没说几句话,两个人便突然抱头痛哭起来。
那个夜晚,龟缩在碎城艰难混日子的同一栋楼里的”碎漂”们,听见从汪玲珑和马二宝的房间里,断断续续传出两个陌生人的哭泣声。在一阵诧异疑惑之后,周遭邻居便又恢复了各自的行动,只留下一对陌生男女的抽咽声,飘荡在碎城一角的夜空里,游离不羁。
后来马二宝去了昌都。汪玲珑说他有一个亲戚在那里做白酒生意,马二宝去跟着亲戚做了一名白酒销售。“做这个不需要学历,有没有经验都行。他告诉我说前几天他又做成一单,提成3000多。他兴奋地说这比他给人家看大门赚钱多了。”
昌都离碎城一千多里路,坐火车需要差不多七个小时。“短了一月回来一次,长了就两个月回来一次。”在汪玲珑和我完成第一次合体之后,她裹着一个被单,缩着身子偎在墙角里,断断续续的和我讲述她和马二宝的故事。
“我已经习惯了没有他了,以前一天不打电话我就心里发慌,但是现在即使一星期不打电话不发短信,我也能过得好好的,我相信他也是。”她低着头,落寞地陈述那遥远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