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城大学每年九月开学,通常安排三天的时间,迎接新生入学。新生来自全国各地,近至碎城本土的学生,远到天南海北的来客,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一离校新生就补上。
接待新生的任务,每年都由校学生会负责,教师们属于幕后人员,负责把控整个局面。学校在碎城的火车站和长途汽车站安排了数辆校车,从早到晚轮翻接待新来的小妖精们。这是个美差,因为漂亮的女生一下车,基本就会早早被学生会的那些精壮的男生们,搜刮干净了。
为这等落不到嘴的美差,早已皈依文学社的吕定,只有抱恨终生的份了。等到大四毕业,四人在毕业散席宴上,吕定酒醉以后,翻着大眼珠子问在座的我们几个,哥几个说说看,若是当初我没进这狗屁文学社,而是进了学生会,你们说我到现在怎么会是一个人?再怎么着,我也耍过不少妹子了罢。
梁大生哼哼了几声,鄙夷地道,你文学社根本就不缺妹子,觊觎学生会顶毛用。你应该老实交代,就你那一肚子坏水,就你当文学社社长那几年,你到底糟蹋了多少清白妹子?
张谅挤眉弄眼地笑起来,指着梁大生,说大生你也不是个好人,就你那浑身上下一堆横肉,你说你大二时候把人家蒙古姑娘追到手了,为什么一转眼又把人家甩了?你真把人家当衣服了?
我倒是想起来了,2004级新闻专业里那个来自北方的蒙古姑娘,在2005年秋季和梁大生的爱情还没正式拉开序幕之夜,就被梁大生这个死胖子莫名其妙地终结了。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梁大生于蒙古姑娘的爱情结束大半年后,就是在那时候2006年初夏季节,张谅的爱情终于到来了,一个名叫柳柳的姑娘出现在他的生活里。
九月的天空,依稀晴朗,阳光的碎片零零散散地投射在碎城的每个角落。舅父带着石楠楠,历经一个日夜轮回,从远隔千里之外的小山村曲线抵达旧城,在碎城火车站登上校车,花费二十分钟被带往碎城大学北园。
石楠楠像一只没见过世面的老鼠一样,从地下的土窝里钻出地面,伏在草丛里仰望汽车轰鸣的碎城的偌大天空。她深深地呼吸了一个蕴藏着无数汽车尾气的空气,心底忍不出呐喊,我石楠楠终于再也不要回去,那个没有人烟的小山窝啦。
经过一夜长路奔突,在一切都陌生的世界,石楠楠追随着舅父,在2007年九月正式抵达碎城大学。舅父一肩挑着两大包行李,一手紧紧抓住石楠楠,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满身灰尘、满面烟火之色,一切都新鲜得令人头晕目眩,碎城浓妆艳抹,艳丽欲滴。
等到抬头仰望这天空,石楠楠才发现,碎城火车站鱼贯而出的全国各地的学生军,除了自己和舅父两人负重而行,其他的学生全部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唯一显眼的是那些家境稍许富裕的学生,他们每人手里都拿着一个手机。
石楠楠低头看看自己手里,她才赫然发现,原来自己没有。她唯一具有的是两个大包裹,里面包罗万象。她“哎呀”喊了一声,舅父刹住脚步,问她怎么了。石楠楠没有理会舅父,只是自言自语。
我真笨呢,这些东西都不用带,学校里会发的呀。石楠楠指着舅父肩上的行李,解开了多年的谜底,然后又像是很失落的样子,撅着嘴自己念叨,我们真笨呀,看人家都没有人带一大包东西,只有我们这么笨要带这么多东西,丑死了。
那时候,青涩的石楠楠说话喜欢夹杂一些语气词,同样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像是刚读书的一年级小学生,使人爱惜不得。舅父和石楠楠及其家族,以及周遭亲朋好友家里的孩子,都没有过出远门读大学的经历,因此以为去这么远的学校读书,生活用品什么都要带。要不是石楠楠坚持,按照舅母的想法,她在家常用的尿盆,都要打包给背过来。
舅父母没经验,石楠楠也大意,接到通知书的时候,只顾得激动,全没有认真阅读新生入学报道细则。直到抵达碎城大学报道结束,领取了学校发放的一整套床上用品的时候,才愈发确认新生中就数自己最笨蛋。别人都是提着一个绿色的包裹,向宿舍疾步而走,只有她和舅父,两人拖拉着三个五颜六色的包裹,以秒龟速向女生宿舍全速前进。
所有的手续都是舅父代为办理的。舅父大字不识一个,在关键时刻一马当先,困难面前不退缩不惧怕,全力应对挑战。经过多番周折,他到学校财务处帮石楠楠缴纳了学杂费,而后到各新生接待处领取寝室钥匙、饭卡等生活必需品等一系里相关手续。
学费是舅父揣在身上带过来的,学校原本邮寄了用石楠楠身份证办理的银行卡,但对舅父母而言,那玩意是个新东西,薄薄的一张塑料卡片,怎么看都觉得不牢靠。好在舅母头脑发达,发散思维用最犀利的方法,将其缝在舅父的贴身内裤上,一路上惴惴不安地揣了过来。
看着舅父忙前忙后,马不停蹄,石楠楠在心里暗自呼喊了一声,舅舅太厉害啦。呼喊结束,转头寻找舅父,已然了无影踪。石楠楠尝试着小声喊叫了几声,在嘈杂繁乱的背景音下,舅父像空气一样消失了,顿时她大哭起来。
石楠楠具备了山村孩子的一切特征,黑不溜秋,衣装陈旧,发型老土,眼神躲闪。与此同时,不足一米六的个头让她穿行在人群中,毫无突出的标志。而面对来自陌生的人群,加剧跳动的心脏,充分暴露了她的胆小和怯懦。
啜泣之日,正是伤悲之时。石楠楠的眼泪和哭声瞬间吸引了诸多人的围观,一个负责接待新生的学生会高年级的男生,救美心切火速拨开人群,兔子撒欢一般冲了过来,关切的问,你怎么了?哭什么?是不是不知道怎么办理手续?来,我帮你小妹妹。
2011年九月,在中国东北某高校的师兄们,打出了“小妖精们,你们终于来了”的横幅,用一种近乎痴狂的心情,表达了对万千师妹们的渴求。随着新鲜资源被消灭殆尽,每年的迎新之日,正是那些老男人们机会之时。那种令人作呕的老男人的心境,在几年之后我才真真正正的深切体会到。
如今以一种审视的目光,遥望当年的石楠楠,她就像一朵含苞未放的牵牛花,矗立在人潮汹涌之中,泪光闪烁,衣袂飘飘,不谙世事。这时候,人群中一张汗津津的脸庞,豁然出现在石楠楠的面前,瞬间打破了石楠楠内心的恐惧,那正是舅父。
“娃儿,舅舅在这里呢。”舅父一手抹去额上的汗珠,一手拉住石楠楠的小手,扼住了她恐惧的表情。石楠楠大喜,扔了包裹直冲舅父大人,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久已的麻雀,箭一般飞向这个年迈的男人,并用瘦弱的胳膊紧紧抱住了他。石楠楠一边大哭,一边语焉不详:舅舅,我以为找不到你啦。
与此同时,旁边的兔子师兄,在刺目的阳光下,对着石楠楠和舅父微笑如癫狂,露出一排米黄色的牙齿,一手揽过舅父手中的剩余包裹,以奴才叩见皇帝的态度,亲和力十足地道,叔叔小妹妹,我来帮你们罢。
午饭即毕,宿舍及行李也全部安排妥当,兔子师兄也滚蛋开溜,石楠楠牵着舅父的大手,领着他漫步在碎城大学北园拥挤的校园里,走走停停荡过每一个弯弯折折的角角落落。
这里是图书馆,那里是食堂。这里是校园超市,那里是健体中心。石楠楠一边讲解一边用笔整齐地写在笔记本上,并画上了简单的图形和路径,以方便日后使用。令人惊奇的是,这个几乎没有出过远门,大字也不识一个的年老的男人,竟然对此过目不忘。
石楠楠惊奇于舅父的表现,撒娇一样地问,舅舅,你怎么记得比我还多呀。石楠楠继续追问,舅舅,你明天什么时候回家呀?不能再多呆一天吗?石楠楠仍旧问,舅舅,你……
舅舅笑起来,娃儿,我记住的话,如果以后来看你,就容易找到你了啊。舅舅继续说,娃儿,阿爸明天一早就回去了,要到后天才能到家呢。舅舅还说,娃儿,阿爸不能再多呆一天啦,不然又要多花一天的钱,且到家的时间会更晚,你阿妈也不放心吖。
可是,我不想让你走。石楠楠忽然要哭出来,紧紧抓住舅父的衣襟不放手,生怕飞了。又要哭鼻子了傻娃儿,你现在长大了,你看你今年都十七岁了,要学会独立了。阿爸阿妈也不能天天陪在你身边,没事的,过一段时间就会好啦。
舅父疼惜地摩挲着石楠楠的头发,像打量一件精雕细琢的冷翡翠。当夜十分,舅父一人背着几件单褂,拎着一个红蓝相间的塑料口袋,准时出现在碎城火车站,静候列车的到来。入站口处,眼见舅父行将离去,石楠楠忍不住眼圈发红,低声抽泣。
验票、检验行李包裹,很快舅父的身影消失在人潮汹涌之中,石楠楠再也看不到他。这时候,石楠楠转过身去,眼泪终于再次“哗哗哗”地应声落下。这时候,她一边往回走,一边泪雨滂沱,像一个失护的孩子。
我想那就是最初的石楠楠了,那就是几年前那个呆萌的小姑娘。她简单稚嫩,单纯美好,脸上挂着山区特有的肤色,眼眸里闪着清脆的光影。而几年后,当她从我身边轻飘飘地疾驰离去之时,我才醒悟一切,原来社会这个大染缸,具有毁灭一切天性和人性的法力,就像当年的我,如今也早已不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