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九月，石楠楠进入碎城大学，如同当初我们一样被分配到北园读书。这时候，林婉儿已经死去将近一年之久。时间向后推移至一年前，在距离碎城千里之外的某个小山村，当年新鲜如花十七岁的石楠楠，将迎来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较量高考。
石楠楠出生在一个小山城，那里有她的父老乡亲，小米饭把她养大，风雨中教她做人。石楠楠出生伊始，即遭生父母遗弃，舅父母临危受命，将其抱回家去，一把屎一把尿将其抚养长大，成了她最亲的养父母。
重男轻女是她遭遇遗弃的根本原因，温饱问题是重要原因，生父母在已经生养了两个女娃，急切需要一个男娃的背景下，石楠楠像个妖孽一样，从其生母肚子里一溜烟地跑出来，简直大逆不道。
其生父大骂其生母祸害，生了三胎都没一个带把的，一恼火欲对襁褓中的石楠楠痛下杀手。石楠楠命大，恰逢其养父母即其舅父母在场，火线救援，从鬼门关里将石楠楠救下，抱回家去当成亲生女儿养大。
石楠楠属于少数民族后裔，生父母生了三胎政府也不阻拦。石楠楠被过继给舅父母后，生父母加班加点一年后，给风雨飘摇的小家再添一丁。此胎算是对得起石楠楠的牺牲，生母有功产下男性家丁，全家鸡犬升天。
长到八九岁，石楠楠耳边风渐起，周遭邻居插科打诨，将石楠楠多舛的命运挂在嘴边，一回生二回熟多次回炉之后，她逐渐掌握了自己身世的大部分细节。
有一次，她从乡间小学回来，因和一个同村的男娃意见不合，遂发生争吵。对方思维混沌，言辞毫无冲击力，几句不到就被石楠楠一席话，压倒在地，遂大怒。指着石楠楠的鼻子咆哮道，我爹妈说了，你就是个野娃子，不是你爹妈亲生的。
于是众童起哄，几乎全部倒戈相向，将野娃子排除在队伍之外，一边齐声吆喝“野娃子野娃子”，一边哈哈大笑而去。石楠楠大怒，脸上微恙，掩面痛哭而回。
舅父母跟前只生了个儿子，比石楠楠大有二十多岁，早已成家另立门户，孩子都快赶上石楠楠的个头了。小姑娘在舅父母跟前，就是一掌上明珠一公主；见公主如此伤心，年老的舅父母大为同情，追问受了何人的欺负。
无论在外面受了什么样的委屈，养父母永远是石楠楠的庇护港湾。闻此言，石楠楠伤心欲绝，加上拳脚挥舞带来的体力伤害，石楠楠揉着哭得通红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爸爸，他们说我是野娃子，你们不是我亲生爹妈。
人类的秘密永远显得幼稚而可笑，因为无论如何都会有见光的那一天。石楠楠曲折离奇的身世，距离出头之日不远了。舅父母闻听此言，惊而大怒，大骂这些天杀的嘴上不长毛的东西，心下却渐渐发抖，不知所以。
否认是当务之急，必须要从言辞上稳定孩子幼小的心灵，免受闲言碎语所害。一边安慰石楠楠，一边编瞎话勾勒石楠楠多彩的身世。不过，纸终究包不住火，闲话渐多，舅父母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唉唉，认了罢。
随着身世被揭开，一股新仇旧恨的因子在石楠楠心中萌生。为什么亲生爹妈如此惨无人道，刚生出来就想下毒手？即使不想要也可以送人，没必要非得杀人灭口。然后脑瓜紧转，既然小家庭原本就穷，为什么越穷越生？为什么自己长这么大，爹妈都对自己尽一点养育的义务？
从此后，仇恨在幼小的心灵里埋下来，茁壮成长。这仇恨，等到石楠楠读了中学后，依旧没有消灭。甚至等她读了大学，阴暗的回忆仍旧阴魂不散地涤荡在她心里，挥之不去。顺带连后来那个被她招来的弟弟，都幸运地榜上有名，被石楠楠列为敌方之一。
舅父母了解为人父母，对一个男娃子的迫切需要的心情，痛切的表达了对石楠楠父母的同情。只是在石楠楠面前，又不能表现得完全站在她的对立面上，只能双管齐下，两方抚慰以求化解石楠楠的仇恨和其生父母的歉疚。
十年后，石楠楠的生父母早已对当年遗弃孩子的行为，作出反思和忏悔。以前夫妻两人到石楠楠舅父母家中做客串门，石楠楠总是以姑姑姑父相称。如今获悉孩子已知自己身世，并且对自己遭受遗弃的事实表示痛恨，甚至厌恶，两人连轻易见石楠楠的勇气也没有了。
我在和石楠楠建立了恋爱关系之后，有一回两人躺在床上畅谈个自的家庭，她向我吐露了自己的身世。我一时间对她树立了崇高的敬佩之情，但我仍语重心长地开导她，楠楠，你又何必呢。不论怎样，他们都是你的生身爹妈，不要老是一味的翻旧账。要不是你之后有了个弟弟，说不定在你之后还会有更多的妹妹，被遣散或遗弃或抱养。
再说，你应该庆幸的是，你是出生在小村里，还有一个少数民族的身份做你的挡箭牌，否则就计划生育那两下子，怕是你还没出娘胎就给灭啦。没想到那姑娘完全不买账啊，但见石楠楠杏目圆睁说，我呸，臭老公，不准帮别人说话。
后来我想，石楠楠确乎有权利如此霸道嚣张，以她的家庭的背景，从贫民窟似的中学考入名不见经传的碎城大学，从一个土鸡化身为为数不多的飞出山窝的金凤凰，她有太多值得骄傲的地方。
当初，她低调、谦虚、友善、勤恳，一个人忍辱偷生，全只有一个目的，要让自己生父母“好看”。要让他们后悔当初轻率地遗弃自己，是他们瞎了自己的狗眼。这是石楠楠的原话。现在你看到了，我走出来了，我凭自己的能力走出那个小山窝了。她头也不甩地背对着我，在我身边昏然睡去。
作为从农村踩着烂泥走出来的农民代表，我完全可以理解为人父母的不堪和无奈，自然能理解石楠楠生父母的那份心情。其实，不论是生父母还是养父母，那一辈人的生存何时又一路坦途过。
在中国的乡村和山村，靠着几亩田地养活一家人，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外出打工也只是近十多年以来才有的事，生活的艰难之处可想而知。石楠楠的舅父母年不过六十，却已经仿佛古稀之人。
作为倾心培育出屈指可数的山区小凤凰的家庭，2007年6月，舅父母烂砖破瓦的土屋里，充满了四邻八乡的艳羡目光。地方政府也给力异常，不单给解决了学费问题，而且还给石楠楠的舅舅在镇上安排了一个不错的工作，每月都有几百块钱的收入，这比单纯的打磨几块田地实惠多了。
与此同时，生父母闻讯之后，直接带着一篮子极富营养的野鸡蛋，和一沓褶皱不堪的钞票，作为挤破舅父母土屋门槛的其中一份子，满脸笑容地冲了进来。生父怯怯懦懦，生母则勇敢地挤过人群，走到石楠楠跟前。
娃儿，姑妈姑父知道你考上大学了，给你阿爸阿妈的填了荣誉，也是姑妈姑父的脸上的光荣。家里没啥好东西，俺们只能给你添点鸡蛋，和这几百块钱的学费了，给你你收下。在经过多年的生儿育女摧残之后，石楠楠的生母脊背佝偻，褶皱铺满脸面，堆着一脸笑将贺礼推了上来。
那时候，石楠楠正沉醉高考中榜所带来的愉悦里，原本心情如春花烂漫，此刻心情瞬间急转直下。她出乎意料地将一篮子土鸡蛋一甩手扔出门外，指着生父母怒吼，你们走，我不想看见你们，我不稀罕你们对我好。
热闹的气氛一下子坠入寂静，四邻八乡的人们，自动闪出一个包围圈，将三人围在中间。生父母弯腰驼背站立其间，脸色卑微，泪光闪现，道一声，娃儿，以前所有的事，都是我们对不起你。然后泪洒疆场。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在石楠楠耳边响起，那是来自舅父的粗糙不堪的巴掌。一个灵光在脑海中乍现，石楠楠的右脸颊微微开始鼓胀疼痛，“你太不像话了，娃儿。快二十年了，你不能一辈子揪着亲生爹妈的错不放，丢弃你，他们那也是被逼的。”
啊啊，生母惊呼着倒退着，弯着腰向外退去。“不怪她，都是我们的错，是我和她阿爸当年的错，别打她，我们的不对。”生父也抹着眼泪，跟在后面，呜咽着、哆嗦着，擎着干瘦的身体走到门外去，沿着窄窄的山路离去了。
打我我也不认。石楠楠大哭，劈开人群，以百米冲刺的劲力小跑，跑到午后尽情地放歌而去。“我要离开，我要离开，我要离开这里，再不要看见你们了，我恨你们。”两个月后，石楠楠这只土山鸡摇身一变，化为一只金凤凰终于一怒冲天，一飞升天，在舅父的陪同下远离小山村，离开了这个养育了她十八年的贫瘠故乡。
从山村走出去，离开黄土地，跳跃龙门走向城市，在那里生根发芽繁衍生息。这是大部分乡下孩子的梦想。有的人实现了，有的人无从找到出口，仍旧埋没在山里，一闭眼过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