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人声渐渐止住,所有目光胶着在当事人身上。
下一秒,那个男人的酒便狠狠泼在了辛晴的脸上,深红色的液体顺着她的脸颊滑下来,周子然看不清辛晴的表情。他只知道,在他下意识地走过去的时候,辛晴已经扭头跑掉了。
这明明是他一手安排的剧情,但在这刻,他却只想去看看那个傻乎乎的姑娘,看看她好不好。这真不像他一贯的风格,周子然自嘲地想。
那天最后,周子然是在活动现场外半个小时车程的地方找到辛晴的。当时她光着的脚已被水泥地磨出血,见到他,只小声地叫了一句“周子然”,眼泪便簌簌落下来。
“鞋呢?”他问她。
“跑出来的时候弄丢了。”辛晴吸了吸鼻子,低声道。
车内瞬间安静下来,半晌,周子然幽幽开口:“其实你做不了明星。”
“……为什么?”她讷讷。
“因为这个圈子的第二条法则,就是要随时随地对人微笑,就算你讨厌他。”
听罢周子然的话,辛晴努力牵了牵嘴角,可是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良久,周子然听见她绝望的哭腔:“可我需要钱……”
“……这就是你要做明星的理由?”
“是。”想到未来可能和王先生绑在一起,辛晴眼一闭,横下心。
没想到周子然却笑了:“既然这样,我给你钱好了,你不用做明星。”
5
隔天就有二十万划入辛晴户头,辛晴看着提醒短信,待数清楚数字后面的零,她吓得立刻直奔周子然的公司。
然而周子然却不在,秘书告诉她,周先生去出差了。
辛晴恍惚地从公司出来,忍不住把那条短信拿出来又看了一遍,看着那几个岿然不动的零,辛晴不得不承认,周子然不是开玩笑的。
接下来的一周,辛晴都在忐忑中度过,直到一周后周子然从国外回来,拎着一直看起来既不像熊又不像兔子的玩偶对她说“是礼物”,辛晴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下来。
她紧张地拽住自己的衣角:“我以为你是开玩笑的。”
周子然把手中的玩偶丢给她,语气平淡:“那我现在说不是开玩笑的,还来不来得及?”
辛晴顿了顿,而后抬起眼,死死盯住周子然,眼中有七分疑问和三分羞怯:“我需要用什么来交换?”
也就是这一问,让周子然清醒过来。
他当天的行为太激进也太具有目的性了,然而扪心自问,当他提出给她钱的那刻,却只是因为不忍心她继续哭下去。他甚至来不及不好奇,她到底为什么需要那么多钱。
沉默了片刻,周子然重新恢复到那种漫不经心的笑:“当然需要交换,明天去公司和我签一份正式员工合同,为公司工作二十年,就当是利息。至于这二十万本金,就用工资慢慢抵账吧。”
听完周子然的话,辛晴沉默片刻,许久才呆呆道:“谢谢你,周子然。”
周子然很想提醒她,从开始到现在,你只叫我的名字,都是不合适。但话到了嘴边,最后却变成:“好了,为了感谢我,请我去吃饭吧。”
那天吃完饭回家,辛晴第一时间将那笔钱取了出来,递给自己的养父母。那是她第一次有勇气对有养育之恩的他们说不想再见王先生。
养母锐利的目光扫过她的脸:“谁给你的钱?”
“公司。”辛晴勇敢地对上她的目光。
“公司里的男人吧,”养母嗤笑,仿佛一眼看穿她的心思,“别说我没提醒你,这世界上可没有什么都不图的好人。不过算啦,能傍上有钱还喜欢的,总比不喜欢的好。”
辛晴觉得尴尬,咬住嘴唇,保持沉默。
还记得辛晴搬进周子然为她安排的职工公寓时,周子然特地过来看她。看见那只他送给她的玩偶被摆在床头,周子然不禁一愣,而后恢复笑容道:“和这房间很配。”
周子然只坐了一会儿,就说还有事要离开,辛晴目送他走到门口,好几次想要说话,都忍住了,最后,她站在阳台冲楼下的他拼命挥手,脸上是最灿烂的笑容:“谢谢你啊!周子然!”
周子然还记得那天是个小风天,他听见她的声音一回头,险些被沙子迷了眼。看着她明媚的笑容,他的心忽然钝痛了一下。
下一秒,他赶忙低头钻进车里,扬长而去。
当晚和未婚妻沈凌吃饭,沈凌忍不住揶揄他:“你的逃婚计划进行得怎么样?”
周子然不说话。
沈凌又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不要心软啊,你起码花了二十万嘛,虽然不多,但也不能白花。”
“我不差钱。”周子然忽然烦躁起来。
沈凌笑容依然,声音却冷冷的:“但我不想跟你结婚啊,周大哥,你不赶紧在婚礼现场把我甩掉,我肚子里的孩子可就藏不住了。”
周子然的眸光暗了暗,最后沉声道:“我知道了。”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也都有情非得已的事,就好比他与沈凌,明明是八竿子打不着一撇的人,却被强行送作对。他和沈凌不是没试过各自恋爱,然而多少山盟海誓,最后仍在巨大的压力和金钱的诱惑下退缩。
直到二十六岁,即将被迫步入婚姻殿堂时,周子然才悲哀地发现,他这一生渴望遇到的那个了解他全部,却仍然不会退缩的人是不存在的。
那么,就打造这么一个人吧,她要足够天真,足够勇敢,也要对他的真实情况足够一无所知,并且,要对他有足够的好感。
那个人就是辛晴。
6
辛晴正式上班那天,直属上司为她取了个英文名Cindy,理由很简单,和中文姓氏发音接近。辛晴很开心地去人事部报到,以为开始了快乐而自由的工作生活。然而却不知道,这只是噩梦的开始。谁都知道她是周子然钦点的空降兵,周子然作风向来随性,关键时刻却很有原则,忽然带进个女人,一时间员工间议论纷纷,谁对辛晴都没有好脸色。
辛晴就在这样微妙的氛围中,开始跟第一个明星。辛晴还记得那是个过气的女明星,漂亮、瘦削、烟瘾大。人不怕没红过,怕的就是红过后又被淡忘,那种落差比跌入十八层地狱还难以让人接受。所以在地狱徘徊的女明星脾气一直很大,辛晴时常一边被骂一边被她的二手烟呛得泪流满面,但她却能始终保持微笑。
周子然那段时间忙着资产转移,很少出现在公司,唯一那次,还恰好撞见辛晴被女明星戳着额头骂。是真的戳,树脂做的指甲还贴着花,一下下点在辛晴额头上,周子然看着都痛,但辛晴却可以无动于衷地低垂眉目。
周子然的呼吸一滞,转身下了电梯。
那天他在车停在公司门口等她,是下午六七点的时候,行人熙熙攘攘。周子然叫了她的名字,辛晴下意识环视四周,确定是在叫自己,才战战兢兢地走上去。
“周总好。”辛晴恭顺地说。
周子然忽地便有些愠怒,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情绪。明明是他教会了她在这个世界生存的法则,她也很快学会了,但他却没有丝毫成就感。他甚至怀念起那个会在会场呼人巴掌,再流着泪狼狈地逃走的她。
周子然的动作顿了顿,这才拉开车门:“上车。”
辛晴站在原地没动,下一秒,周子然已猛地抓住她的手:“上车!”
车内,气氛古怪而冰冷。很久,周子然才出声,语气已全然没有刚才的强势:“工作顺利吗?”
辛晴埋头盯着手指,轻声道:“顺利。”
她学会了撒谎,周子然的嘴角牵起一抹笑:“你长大了。”
辛晴“嗯”一声,不再说话。
周子然一下子明白过来,她学会了避嫌。和所有跟他交往过的女人一样,在受到来自外界的强大压力后,她们无一不选择退让。
周子然的脸上重新换上了那种意味深长的笑,他刚要开口,辛晴却突兀地打断了他:“周总,我想我我必须告诉你,那些钱的用处。”她顿了顿,又继续说下去,“我把它给了我的养父母,他们不能生育,我十二岁时,他们说我长得很漂亮,以后说不定能当明星赚大钱,就托关系从乡下领养了我……那些钱,我想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也想用它换选择人生的自由。”
自由啊……周子然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方向盘,窗外不知何时飘起雨来,在这恍如梦境的场景中,辛晴听见周子然习惯性漫不经心的声音:“对了,下周我要结婚了,在新恩教堂。”
辛晴怔了怔,最后是笑了一下:“祝你幸福啊,周总。”
7
那天回到职工公寓,辛晴狠狠地哭了一场。
周子然送她到楼下,她强压住回头的欲望,一步步挺直腰走上去。有那么一个时刻,她曾幻想过,这个男人会叫住自己。但周子然没有。
哭到心脏抽搐时,辛晴仿佛看见那个傍晚,周子然站在树下,冲她懒洋洋地笑。他笑的时候眉毛微微上扬,唇边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她一下子呆住了。
心动真的只是一瞬间的事。
在周子然给她钱的时候,她甚至傻乎乎地以为,这个男人是对自己有兴趣的。多可耻啊,她竟然因此感到雀跃。然而事实却并非那回事。辛晴很快明白,眼前的这个男人,贪图的并不是自己本身。那么,他想要的是什么?
搬进公寓的那天,她几次想开口问他,但她却发现自己开不了口。而既然开不了口,那就只有笑了。
给你很多很多的笑容,等你开口道出那个答案。
婚礼当天,沈凌在化妆室为自己补妆。周子然深陷在沙发里抽烟,看起来格外悠闲,沈凌不由斜睨他:“这么淡定,是真想和我结婚?还是特别肯定她会来?”
周子然扬眉,嘴角是自嘲的笑:“我曾经以为会来的人都跑了,花二十万买来的人,我还真不知道。”
说话间,他已不动声色地拿出手机,按下拨通键。
手机响起来的那刻,辛晴正跟在女明星的身后被训,她咬着牙,满脑子都是周子然曾对她说过的那句“要随时随地对人微笑,就算你讨厌他”。
然而那铃声却像一道魔障,瞬间笼罩她的心,她不顾女明星的咒骂,哆嗦着接起,便听见周子然平静却有力的呼吸声。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说,却仿佛是天下最诱人的蛊惑,下一秒,她整个人已狂奔出去。她居然还记得那个教堂的名字。也是,关于他的一切,她都记得,从那把被递过来的小黄伞开始。
辛晴还记得那天也有一场大雨,以至于她赶到教堂时,整个人都淋湿了。她冒失地推开紧闭的门,甚至没有想好要说的措辞,就那样傻傻地,狼狈地站在那里。
然后原本站在神父身旁的周子然慢慢转过了身。他似乎是笑了,但那种笑容,却是辛晴从没有见过的。那种发自内心的兴奋、欣喜以及激动,是向来吊儿郎当的周子然不曾有的。
下一刻,他大步流星走过来,吻住她。
那是辛晴的初吻,和她心动的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人群突然一阵骚动,在辛晴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之前,他们已经迅速地被保镖分开。
她被人揪着头发,粗暴地拽出了礼堂,而在大门再度合上的刹那,她看见神坛旁那位本该愤怒的美丽的新娘,露出最迷人的微笑。
那一刻,她幡然醒悟,然而眼前却已是漆黑一片,她被重重地丢进车子的后备箱里。
8
再见周子然,是一周后。医院里满是福尔马林的气味,辛晴刚醒过来,便看见坐在一旁削水果的周子然。
辛晴木然地将脸转开,没有说话。
是周子然先开口:“婚礼取消了,沈凌前天刚被送出国避风头……”
他没有再说下去,仿佛是在等她反应,良久,辛晴才讷讷道:“其实我一直想问你,那二十万想交换的是什么,我曾经傻乎乎地以为是自己,后来发现不是,我真是愚蠢得可怕啊……你和我一样,想要的是……自由,对吗?”
水果刀的利刃割破了手指,周子然微微蹙眉。
“你真卑鄙。”辛晴接着说下去,顿了顿,又自嘲地笑了,“当然也是我咎由自取,是我先收了你的钱……不过这二十万,我算是还清了。”
周子然似乎是微微叹息了一声:“我是不是还没有告诉你,这个圈子的第三个法则?”
她不语。
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
辛晴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最后她像他教过的那样,努力地微笑道:“嗯,我记住了。”
周子然将那只沾了血的苹果放下,起身,走到门口时,辛晴忽然叫住他:“周子然,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既然我的心思你都知道,你明明可以让我去的……我也一定会去的。”
“你不会去的。”周子然没有回头,“我曾告诉过我的三位前女友,我被逼婚,但她们都选择收了我妈的钱离开,没有人例外。所以,我需要一个傻瓜……”
他没有说完,她已经接下去:“我就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瓜。”
那是那天辛晴说的最后一句话,结束那场对话后,周子然乘飞机去往A城。利用转移资产创立的新公司开始选址,看似吊儿郎当的他,其实是最有想法的那一个。而辛晴,则整夜面对雪白的天花板,不哭也不语。
他们绝口不提她被带走的这一周里曾发生的事,那是她不愿记起的噩梦,也是他的。怯弱如她,自私如他,都不敢去提起。
一个月后,出院后的辛晴收到一份快递,里面是周子然寄来的邀请函,新公司经纪人的职位虚位以待,年薪五十万。他知道,他是在补偿她,所以她没有拒绝。因为她也需要更多的钱换来更多的自由,多么实在。
一个人完成从少女到女王的蜕变,真的只需要一架飞机起落的时间。
辛晴还记得有很大的风,周子然在机场外等她,狂风将他的风衣鼓起。他的剪影依然那么好看,辛晴忽然流泪了。她一边流泪,一边笑着把手中的行李递过去:“我记得当时的合约是20年,我们还剩下19年,请多指教。”
9
他们相识的第十年,恒一国际做到全国顶尖的娱乐经纪公司。被她一手捧红的艺人不下十个,而最近风头最劲的那个叫做孟澜,据说即将作为嘉宾去戛纳参加影展。
辛晴花了近十年,依照周子然当年告诉她的法则,一路走来,终于成为传奇。所有见过她的人都说她是猫一样的女人,眯着眼笑,却从来猜不到她真正的情绪。
像很多这个圈子里的女人一样,她爱抽烟,却只用火柴。火光亮起来的那刻,她精致的脸庞被照亮,像一幅动人的静物画。然而这样的美人,十年来却没有谈过一场恋爱。
或许也是有恋爱的吧,如果那算恋爱的话。和周子然的关系不咸不淡,他们保持着默契,每隔一个月大概会有一周的时间在一起。
吃饭、看电影、旅行、睡觉,做着所有恋人都做的事,却从没谈及过爱。
飞往巴黎的航班上,回忆起自己的十年,辛晴忽然想笑,就真的笑出来。
闭幕眼神的周子然被她的笑声打扰,睁开眼:“有开心的事?”
她看着他,眉目没什么波澜:“我突然想起来,今天是我们认识的第十年。”
周子然“哦”了一声,继续将眼罩戴上,不再说话。
抵达周子然新买的酒庄时,巴黎刚下过一场过雨云。天空晴碧如洗,辛晴换了一身宽松的衬衫坐在阳台上品酒。
夕阳真美,她啜了口红酒,转头看了周子然一眼,平淡地说:“其实十年前,在我接到你那个电话的瞬间,我真的以为你喜欢上了我……哎,不要笑话我,那时我只有十八岁。”
周子然翻着当天的报纸,漫不经心地抬头:“那现在二十八岁的你呢?”
辛晴对着酒杯吹气:“当然是一如既往地喜欢你。”
周子然翻报纸的动作依然流畅,许久,辛晴听见他如寒潭般静寂的声音:“那我们结婚吧。”
辛晴手中的酒杯微微一颤,片刻,她郑重地转过脸,望着他。
她的脸依然美丽,岁月在她眼中平添妩媚和坚毅。她近乎玩味地打量他:“那你爱我吗?”
周子然沉默了。他要如何告诉她,早在他们相遇的时候,他便已经丧失掉纯粹去爱的能力。但于这样的他来说,如果要选择结婚对象,他能想到的,却只有眼前这个人。
这算是爱吗?他不知道。
他和她的相遇,本就是一场充满利益和算计的谎言,然而在这一刻,他却选择了诚实:“我不知道。”
辛晴忽然笑起来:“所以还是不要了,婚姻是给互相信任的人的礼物,别说你,就连我也无法再全心相信你。”
周子然一怔,思绪渐渐回到十年前那个雨夜。那个雨夜,他曾动用自己的全部关系,找到那辆被母亲保镖开走的车。然而那辆车却是空的。他茫然地在车旁站了整夜,只要一闭眼,便是辛晴冲她笑起来的模样。他好像从没有告诉她,她笑起来真漂亮。
最后,是沈凌找人将高烧晕倒的他拖了回去。他醒来的时候,那场雨还没有停,沈凌在窗边看雨,他的声音怔怔的:“人找到了吗?”
“没有。”
“……我可以后悔吗?”
“不可以。”
“我们都回不去了吧?”
“是,我们都回不去了。”沈凌看着他,眼中是温柔的怜惜。
而十年后,当与沈凌类似的话从辛晴口中说出时,周子然的心中却是另一番感受。
像是仍身处于十年前的那场豪雨,他凝视着她眼中的泪,呼吸都静止了——
辛晴说:“不过啊,周子然,其实我有时候也会忍不住想,要是我们认识的时候,你还年少就好了。也不用太小,比我大一点点就好,那样的话,你会真的爱上我吗?……不过好可惜啊,我们都回不去了。”
辛晴又笑起来,像他教过她的那样完美而虚假——
周子然绝望地闭上眼。
【费南雪番外】
我想你是四月下的雪
相逢何用,终归迢迢。
——题记
【1】
酒店走廊的灯光有些暗。
费南雪的黑色丝质长裙拖在地毯上,像美人鱼的鱼尾,衬得眼下的氛围更加幽深。
梁逍谨慎地跟在她几步开外的地方,她高昂着脖颈,也就看不见身后的他的表情。
刷卡,开门,再双手勾住眼前这个男人的脖子,她吻上他的唇,恶作剧地轻咬一口,便果然听见他冷不丁的一声闷哼。
她忽然有些雀跃,仿佛这些天的疲惫终于一扫而光。解他衬衫纽扣的时候,费南雪才注意到他的眼神,温柔中满是疼惜,她最怕他这样的表情,更害怕他会开口说些什么,所以她迫不及待地低头,再次吻上他的唇。
那冰冷而熟悉的触感令她浑身过电般战栗,恍惚中,她偏头看向落地窗外,二十楼的视野非常开阔。只可惜,这万千灯火阑珊,通通与她无关。
助理Vanessa的电话进来时,费南雪正睡到半梦半醒。下意识摸了摸身旁的位置,便发现那一边已然凉透,看来梁逍已经离开很久了。
费南雪陡然清醒过来,声音也恢复到平时冷冽:“今天有工作安排?”
“你忘记啦?下午要和褚凡先生跟这期的《电视迷》杂志拍照做专访哦。”
“几点开始?”
“下午一点,那之前我先让梁逍过来接你去化妆做造型吧。”
梁逍的保姆车赶到时,Vanessa已经身上车上,冲她挥手,“嗨,Nancy姐,这边!”
夏日的紫外线格外强烈,即便是衣着清凉、墨镜阳伞全副武装,费南雪依然感到燠热。
她皱眉,想了想,径自绕到驾驶座窗边:“对了,有东西喝吗?”
梁逍没有答话,只低着头在储物箱里摸索,过了一会儿,翻出一板AD钙奶,拆了一瓶递给她。
费南雪眼皮都不抬地接过来,插上吸管喝了几口,这才上车。
“Nancy姐,这个喝了会胖哦。”Vanessa好意提醒她。
费南雪正在系安全带,愣了愣,笑道:“难得嘛,那就胖一公斤吧。”
Vanessa见她都这样说了,只好扮个鬼脸,不说话了。
一切就绪,Vanessa示意梁逍出发。
路上,费南雪塞上耳机专心听公司刚拿给她的乐曲demo,Vanessa则在翻褚凡最近的杂志采访,担心下午的访问会遇见出其不意的问题令费南雪和他的关系穿帮。一时间,车里安静得可怕。
也不知过了多久,费南雪才隔着耳机,隐约听见梁逍的声音:“我们到了。”
她将耳机线取下来,抬头,便看见梁逍正为她开车门:“费小姐工作辛苦了。”
她有一瞬的怔忡,随即将拖地的长裙一揽,仪态万千地下车:“你也辛苦了。”
这便是他们在人前的关系——
实力与外形并重的歌坛小天后,与默默无闻的娱乐公司司机。
费南雪可以感受到身后来自梁逍的目送她的目光,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回头,甚至连一丝动容的笑都不能有。因为此刻天已经亮了,她必须开始扮演Nancy的人生,而在Nancy的人生里,她深爱并交往的男人,是著名的音乐制作人褚凡。
【2】
说起来,费南雪认识梁逍的时候,还是三年前。
那时候她入行三年,实力不缺,运气却很差,发了两张专辑,不是没有回声,只是那声音高不高低不低,实在令人尴尬。
说得不中听些便是,她那时正处在半红不黑的阶段,公司合约又即将到期,眼看需要续约,公司却一点意向都没表现出来,她因此每天都提心吊胆,噩梦连连,整个人几乎处在崩溃边缘,仿佛一点即燃的炸药。
而她之所以红不起来,其实还有个原因比较微妙,那就是她不愿意传绯闻。
入行三年,她上过的报纸杂志屈指可数,还全都是一本正经的那种。但这个时代,谁喜欢看你端着姿态谈音乐谈理想?所以别说读者不买账,就连杂志编辑都不大待见她。
遇见梁逍那天,费南雪刚好在等着拍宣传照,她不够红,所以就连拍个照都要被怠慢。
影棚要先给公司的一姐用,说起来那个一姐入行还比她晚半年,但仗着人美嘴甜又有炒不完的绯闻,所以知名度窜得很快,才发到第二张专辑,便已经有一大票男粉丝为她肝脑涂地为她组织后援会,一旦遇见有她参加活动,那现场必定是鲜花气球和“我爱你”的大横幅,一样都不会少。
说不羡慕是假的,但费南雪内心最后的一点骄傲却仍在与自己拉锯,她实在不希望自己是靠着这些被人记住的。
所以她宁愿饿着肚子在棚外等,等到她当时的助理都开始忍不住心疼她,说先去给她买个盒饭,吃饱再等。
助理走了,她傻乎乎地又站了一阵,渐渐觉得口渴,便想下楼买水喝。
哪知道摄影棚附近根本没有便利店,也没有自动贩卖机,费南雪跟无头苍蝇似的绕了好大一圈,最后终于顶不住头顶的烈日与心中泛滥成灾的悲伤,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她那时还很年轻,喜怒也都形于色,所以一旦哭起来,便是旁若无人,声嘶力竭的那种。
当时梁逍正坐在保姆车里打瞌睡,被她的哭声惊醒,茫然四顾,便发现路边居然蹲着个楚楚可怜的姑娘,正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抹眼泪。
她哭的模样其实一点都不好看,原本清秀的五官皱成一团,像个丑丑的小婴儿,但说不上为什么,梁逍居然有些动容。
他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临开门,又觉得睡久了有些口渴,便拿了一瓶原本买给小侄女的AD钙奶凑合。就这样边喝着,边走到她面前:“你怎么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我渴!”她抬头,眼里闪着泪光。
梁逍觉得好笑,怎么会有人因为口渴就哭了?但他没有笑,反倒是轻声问她:“那你喝不喝这个?我……”
哪知他还没把话说完,费南雪已一把抢去他手中的AD钙奶,咕噜咕噜地灌进嘴里。
梁逍看得目瞪口呆,半晌,脸红了,尴尬道:“咳,我刚才是想说车里还有,我去给你拿一瓶……”
他这么一说,费南雪终于反应过来,看着那空空如也的瓶子,也变得不好意思:“我、我不知道。”
两人再对视一眼,最终是忍不住一起笑出声来。
“你叫什么名字?”
“梁逍,逍遥的逍。”
“知道啦,我叫费南雪。南国的南,雪天的雪。”
“真是好听的名字。”梁逍粲然一笑,由衷道。
望着他爽朗的笑容,费南雪不由有些走神,刚想要再说些什么,却看见拍完照的一姐向这边走来。
没等她开口,梁逍已经迎上去,为她打开车门。
原来他是她的司机啊,费南雪恍然大悟,难怪会在这里出现。恰好她的助理拎着盒饭风风火火地跑来,她连忙跑过去,不敢再回头。
身后是车子的引擎声,没多久,那辆保姆车便开走了。
见她呆怔,助理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Nancy姐,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她摇头。
只是想,她过去那些的坚持,是不是真的徒劳又无聊。
【3】
费南雪没想过的是,再遇见梁逍,会是比上一次在路边哭还要尴尬的情况。
其实她那时已经想得十分通透,既然她留恋这个世界的华丽舞台,既然她舍不得从此放弃唱歌,那么她便必须学会这个世界特有的法则,学会成年人之间真真假假的游戏……而她合约期内的最后一张专辑,便是她是否能留下来的关键,她不得不孤注一掷。
找去褚凡下榻的酒店虽然唐突,但费南雪已经想不到别的办法了。
一个金牌制作人对于一张专辑的重要性,就如一个设计师对于一个服装品牌的重要性,如果她不靠自己说服他为自己制作唱片,那么她几乎别想指望,她的第三张专辑能将自己带出眼下的窘境。
更何况,最近已有传闻说,褚凡接到了公司一姐新专辑的制作邀请。
今晚是她留在这个世界的唯一出路,在敲门的时候,费南雪坚定而悲伤地想。
所以那天她特意穿了一件非常露骨的抹胸包身短裙,是非常大气性感的宝蓝色。她甚至还练习过无数次脱衣服的动作,怎样更加妩媚,更加吸引,她一遍一遍对着镜子实验,直到两行清泪顺着脸颊缓缓淌下来。
关于那一晚,费南雪曾假想过无数种褚凡可能会有的反应,但结果却是她唯独没有料到的那一种。
当她咬着牙道明来意,将身上的裙子悉数卸尽时,那个叫做褚凡的男人眼中满是怜惜的笑意:“你很勇敢,但是对不起,我不喜欢女人。”
这其实是褚凡第一次向一个刚见面的陌生人坦露自己的取向,他自己也非常惊奇。但他隐约意识到,如果他不告诉她真相,这个破釜沉舟的女人是绝不会放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