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成都有一种“鬼饮食”,在打二更时(相当于晚上10点钟)开始出现于街头巷尾,夜深了还在卖,有的一直要卖到第二天早上黎明前。这里说的“鬼”,指的是在夜深出现,指的是时间。
当年最有名的“鬼饮食”要算春熙路三益公门口那个卖椒盐粽子的,每夜打二更就出来了,不论酷暑严寒,总是摆在那个固定的地方——行人道边三益公戏院出来的门口上。担子上燃铁锅炉子,锅是扁平的,下燃木炭;有的炉上用铁丝网子,放上一块块的红豆椒盐糯米粽子,翻来覆去地烤于木炭上,随时注意火候,一不能焦,二不能糊,要烤成二面黄,使椒盐香味散发出来,让行人闻之馋涎欲滴。更重要而有特色的是椒盐烤味中,喷射出和在粽子里的腊肉颗子的香味,刀工尤好,切成肥瘦相连的小颗子,和在红豆、糯米中,烤到9分9厘炉火纯青时,那香味真如当时“售店”(公开卖鸦片烟的烟馆)门口挂的灯笼,上写:“闻香下马,知味停车”。这种“鬼饮食”的“鬼”字,还不能专指它出来的时间,它“鬼”在精细。粽子,在四川农村里本是平常的家常小吃,特别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有,可是怎能及这个“鬼饮食”的烤椒盐粽子呢?它烤出了腊肉之油,油浸于粽,火候恰到好处,喷发出微带焦香引人食欲的奇妙绝佳的味道。深夜了,三益公戏园子戏毕出来的观众,春熙路上往来的夜行人,不是饕公食客,也要“闻香下马”,况那时市中心热闹街上“售店”梭出来的大烟鬼,也就要直扑入“鬼饮食”椒盐粽子的香味中去了。做这种“鬼饮食”的小商小贩(其中也有自己便是小烟鬼的,真是“鬼”在一起了,因为如此,所以才大有文章可做)。“鬼”无论大小,却有鬼才,烟瘾发了促使他产生对“鬼饮食”精益求精的本领。当时成都那个黑暗社会,不止于“鬼饮食”,其他方面,也确有不少烟鬼想出很多赚钱的办法,在饮食烹饪上奇峰突出。可不可以这样说:他们在某些大小吃的加工上,精到细致,丰富了饮食文化。当时成都“鬼饮食”卖椒盐粽子的,不止三益公戏院门口一家,市中心区还有不少,一般都能达到这个水平。事隔五十多年了,仍使我们想念它,思之而不可得。烟鬼能做到,我们今天高明的厨师们为什么不能做到?且超越他们?为什么类似椒盐粽子的小吃看不见了?为什么?难道不令人深思吗?就椒盐粽子本身而言,简陋到极点了,但它却能出异味、生奇香,诱人食欲。那火候、工艺程度,确实可以作为发掘祖国烹饪遗产那一类,将它继承下来,发扬光大。慈禧吃过加工精细的小窝窝头,过去北海仿膳还卖过。我们的椒盐粽子何尝不可以小型出之,用电烤上席,我想是可以的。做出来勾人食欲,认真做好了,讲经济效益也不难。做出具有特色的小品,不愁上帝不光临。鲁迅先生说过:“发思古之幽思,是为了现在。”好的先人遗产,继承下来,就是为了现在。观如今,当嘉兴粽子在市中心大大小小国营食品、百货公司大楼门口出现时,使我这个成都人感到不是滋味了;因为不少名小吃在恢复发展中受到欢迎,然而“鬼饮食”烤椒盐粽子却直到今天还是一个空白!
再说回去,旧时售“鬼饮食”者,有提竹兜卖卤鸡翅膀、鸡脑壳的,也是在打二更时方出现在街头。它一般是对准那些戏看完后的女宾兜售。只有当把戏园子的买主卖完时,它才去到“售店”向瘾哥进攻。这种“鬼饮食”,卤味浓,香料也放得重,故能发出奇香,一般要卖到凌晨以后才从售店出来,并沿着行人道上铺面走,嘴上还悄悄地发出一短一长的卖叫声:“买——鸡翅膀呀”,“买——鸡脑壳呀”,卖者往往把卖叫声音压到8度以下,这是为了不在夜深扰人清梦,但又不甘心放过店铺里那些个爱找“鬼饮食”吃的“夜猫子”。卖者当然知道哪几家店铺有他的“熟买主”,当他把卖叫声压得更低(几乎贴到铺面铺板)时:“买——鸡脑壳呀”,店铺内便会反馈发声:“拿鸡脑壳来!”于是在稀开了的铺板门缝内外,完成了一桩“鬼饮食”交易。
还有那些烤叶儿粑的,原以安乐寺(今红旗商场一带)茶铺为据点,一到夜深就从据点出发,分兵四出,手提铁皮小圆锅,一面是铁皮小炉,几个甜咸异味的叶儿粑在猪油中熬煎,用铁铲不时翻腾,一则防焦,二是使猪油在熬煎中发生香味。这种东西,比一般的叶儿粑小,然而问题不在大小,在于油煎时那诱人的香味飘散在子夜时分,若此时是在戴望舒写的“雨巷”情景中的话。只在咬一口热漉漉的叶儿粑,倒上床去很快就眉闭眼合了。不可小视,这才算是小吃艺术之魅力所在,它在深夜解决了肚子有点饿的“问题”。来点恰到好处的小吃,使您马上感到最大的满足。
一位70以上的老人,川西有名的川戏鼓师何少泉之公子何以匡老先生,50年前曾在成都春熙路大商店“协和”当店员,他说,旧时的“鬼饮食”常使得他们在打过三更上床快入睡时,闻声又爬了起来,稀开门缝,伸手买回一包“娃娃花生米子”,又酥又香又脆,每包200文,价廉物美。若现吃现哼上两句,那乐趣、那情景、那口福,真是不摆了!
更阑夜静,还有敲卖卤帽结子(小肠打结)和肥肠头头夹锅魁的;敲竹梆梆卖马蹄糕、酒米粑的,热烤热卖,这些“鬼饮食”,在严寒的深夜里,花钱不多,却可以温暖人心,也正是这些带有普遍性的平民小吃,对低消费者说来,实在是不可须臾离之。而今眼目下,高消费发烧发热,归根结蒂只是少数人的事,至于广大人民群众生活的必需食品,那总得要想法去解决、满足才是,否则,两极分化魔术匣子的幽灵将会出现。“鬼饮食”虽系小吃,但它的涉及面宽而广,鲁迅先生早说过:资本家不会想到捡煤渣穷苦人的生活(大意)。这不是杞人忧天,国外舆论已有报道,别人倒把我们的弊病看出来了。
学道街东口行人道上,每晚邓抄手要卖到12点以后,抄手皮薄,浇红油,撒花椒面、冬菜末,再加葱花,外挑一撮猪油(内夹杂炸酥了的油渣)。在隆冬的深夜,来这样一碗热腾腾的抄手冒饭,可谓“万物备于其中”了,它给城市居民在深夜寒风中带来多少温暖啊!书院东街口王鼎新的牛杂碎要卖到半夜3点过,唱完板凳戏的川戏玩友们,都要去吃了牛杂碎汤,才满足而归。黎明前人们还听得到卖梆梆糕的叫卖声,还能看见烤黄糕的在等待着“风雪夜归人”。那时候造币厂、兵工厂的工人正是他们的买主。记得许多年前的一个深夜时分,偶然收到广播里在播送成都市曲艺演员程永超说的评书,当时竟有些不解。后来才知道那是专门说给“三班倒”上夜班工人听的,我当时就感慨:这是想得周到的广播。而转回来再说,“鬼饮食”(在这里暂沿用这个词儿),不仍然是可以为他们服务么?
深夜,在那些走街过巷的“鬼饮食”中,使人难忘的还有:卖香油卤兔的、卖卤肉夹锅魁的、卖红油肺片和油酥麻雀的……哎!实在是妙不可言,好,不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