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太阳还没有露脸,白冰冰就一肩搭着发扁的干粮口袋,两只手缩在衣服口袋里,不管有人是否注目,就出声的哼着秧歌从金光县汽车站候车室里走出,顺便道向西走去。
白冰冰五十多
白冰冰家住槐树坡
白冰冰让你贬他二百五
更改不了唱秧歌
吼一嗓子秧歌心里乐
千里冰川化成河……
昨天下午太阳进山之后,白冰冰返回金光县城,他照旧把党员们凑予他的费用死死地挂在肋条上,舍不得进饭馆住旅店,夜里睡在县汽车站候车室,在候车室啃他的冷干粮。
白冰冰的秧歌哼得轻轻松松,委婉动听,而他素常的笑脸寡寡淡淡,脚步也欠轻快。他再以哼秧歌取乐,也哼不落省国土资源厅办公室高主任留给他的不宁。他心里清清楚楚,高主任一年之勒索五十万元,落到他个人名下,只不过是大款们的几杯酒钱。而他不看成是大款们的几杯酒钱,他说那是党的不正之风,那是党的损失,那是对党员荣誉的破坏!有人为他解烦,规劝他说,现在有些知书达礼的人,对两极分化,对党的腐败习气,也已经见怪不怪,麻木不忍,睁只眼闭只眼了,你白冰冰算老几,你只不过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受苦汉,你生气你着急,不是骑驴扛布袋——白搭你这份好心肠。他笑着说人说得不错,他不再骑驴扛布袋——白费一份好心肠。他却不由自主,对高主任公然的以权坑民,引起老百姓不满,还丢不开放不下。
白冰冰走过一个不过三四亩大的新建的公园,慢步走进公园在一个长凳上坐下来休息。他要再一次的闯进县委会,碰一碰运气,看一看是不是能碰到杨秋江书记。现在还不到上班时间,他要等到上班时再去。
白冰冰跷起二郎腿抽烟。东方太阳出山,阳光灿烂。一位溜早的老人在他面前站立下来要与他搭讪。白冰冰看得出来,老人不只是拿过锄头。老人衣着朴素脸面洁净,眉目清秀。他把压在左腿上的右腿入下,谦恭地朝老人微微一笑,算是对老人问安。老人亲切地与他闲聊,你从山里来?他说他从山里来。老人问他来城里做甚?他说,想见一见县委书记杨秋江。老人说,想见一见杨秋江可不容易。他叹口气说,你说没错,很不容易。老人说,想见杨秋江书记是为了求他帮你脱贫?他摆一摆手说,我主要是为了告倒骗子蒋希文。老人“噢”一声诚恳地说,你一个戴羊肚毛巾的受苦汉,就是见到了杨秋江书记,也达不到目的。他问老人,我为什么达不到目的?老人实诚而又肯定的说,关键是你没有人。老人说罢 ,一姑娘来喊老人回家吃早饭。
白冰冰心里好像被刀割了一下,噎下肚里一口气,憋得两眼发滞,目光暗淡,嘴唇错开。白冰冰为“受苦汉”而憋气。白冰冰又为“关键是你没有人”而动心。他咬住“关键是你没有人”不放。他在法院里,接待他的干部告诉他告不倒蒋希文,说他“关键是你没有人”;不只是拿过锄头的老人又说告蒋希文达不到目的,说他“关键是你没有人”。他望着蓝天红日,挺直腰杆,一双粗皮大手卡在腰里慢慢地问他自己:白冰冰你没有人吗?糊糊司令不是你的人吗?你迂得比二百五还二百五!你心里把糊糊司令拴得很死!你日常不想拿糊糊司令的名誉地位为你个人捞取点什么,糊糊司令就不是你的人啦?你……你受苦汉不仅有人,你的人还高高大大,顶天立地!……
白冰冰忽然不再埋怨自己迂,他之埋怨被一只狮子狗打断。这时一只狮子狗朝他跑来,狮子狗雪白,小巧灵活,目光明丽,煞是好看。狮子狗宛如与白冰冰前世有缘,它跑到白冰冰身前,嗖地跳起,落在白冰冰怀里,与白冰冰表示极度的亲昵,短尾巴灵敏地摇动,前蹄抚摸白冰冰的衣服,嘴巴亲吻白冰冰的下巴。
白冰冰喜猫爱狗,他想也没有想到一只与他素不相识的狗,这般地与他亲昵,这般地讨他喜欢,他由不得忘烦生情,与狗友好。狮子狗亲吻过他之后,他轻轻地抚摸抚摸狮子狗,轻轻地将狮子狗举一举,把狮子狗放在他的肩上。
在公园里游玩的三男二女这时围着白冰冰与狮子狗站立下来,惊奇得问白冰冰:
“这只狮子狗是你这个老汉的?”
“不是我的。”
“它怎么亲昵起你了?”
“我也不知为啥亲昵起我了。”
这几个人对狮子狗大加赞扬,兴致勃勃的评论。
一个说,这只狗可不是一般的狗,你看它多么精明!多么可爱!一看就是很值钱的。
一个说,这只狗不像是一般人家养的狗。
一直张口的一位女士扬着弯弯的眉毛,认真地注视狮子狗几眼,大嗓门地说:“我看清了,看准了,这只狮子狗,是县委杨秋江书记的。”
“是杨秋江书记的?”白冰冰只怕狮子狗飞了,迅疾把爬在他肩上的狮子狗拿下,放在怀里,紧紧抱住。
“是杨秋江书记的,没错儿,我看得很准。”一直未张过口的女士再大嗓门的说:“白冰冰老哥,我不是常跑市场的买卖人,我不哄弄你。”
2
金光县城,新建的每一条街道都宽阔整洁,每一条街道都车水马龙,每一条街道都走着愉快的人流。白冰冰所走的新建的街道上,也不见一个衣破褴褛愁眉苦脸的男女。白冰冰走在右侧便道上,顾不得瞅一眼新建的多层高楼,顾不得瞧一眼新栽下的树木。他肩上搭着干粮袋,怀里抱着狮子狗。他步履矫健,呼吸畅快。他想他捡到的狮子狗,会成为他的“通行证”,进入县委院里,再用不着费嘴舌,定然畅行无阻。
白冰冰想得不错,他进入县委院门,一高个保安很快走出保安室。他说,我捡到了杨秋江书记的狮子狗,我是来给杨秋江书记送狮子狗的。高个码保安看一眼狮子狗和白冰冰,如看到省市领导的小车那般,微笑着朝白冰冰行一举手礼,立马伸直左臂,对白冰冰放行。
白冰冰走到一号楼,县委办公室外,碰巧与白冰冰有过两面之交的光头干部在办公室做清洁。
“我捡到杨秋江书记的狮子狗。今儿个杨秋江书记在家不?”白冰冰走到光头干部面前说。
“哈哈哈,算你运气好,杨秋江书记回到他办公室里还没有十分钟,你跟我走。”光头干部空前的热情,他边说边注视着狮子狗咚咚咚地带白冰冰走上二楼。转眼之间,他就把杨秋江办公室的门叫开,白冰冰看到了杨秋江书记。
“杨书记,这位叫白冰冰的捡到了娟娟丢失的狮子狗,我去给娟娟挂电话,告诉她狮子狗找到了,她和她妈就不着急了。”
“你去吧。”杨秋江书记说着抱起狮子狗朝白冰冰说声你坐下等一等,很快走出办公室,将狮子狗交给别人看管。
杨秋江书记很快返回办公室,在办公桌后的转椅上坐下来。他已记住白冰冰的姓名,他不再问白冰冰的姓名,给了白冰冰一根纸烟见秘书走进办公室,等秘书给白冰冰倒了茶水,放在白冰冰身前的茶几上,再等秘书关门走去,与白冰冰微微一笑问白冰冰:“老白,你是哪个村儿的?”杨秋江书记笑得平朴、谦诚、平易、亲切。
白冰冰第一次见到县里最高领导,第一次感受杨秋江书记之平朴、谦诚、平易、亲切。他如看到自己耕作的责任田里获得预料不到的丰收一样,心里落满阳光,黑脸红扑扑的,分外好看。他紧喝一口茶水,站立起来同杨秋江书记答话:“杨书记,我是五里坡镇槐树村的。”
“老白,你坐下。在我这个办公室里只当是在你自个儿的家里,随便一点。”杨秋江书记紧接着又十分亲切地说:“你送来狮子狗。哈哈,我并不喜欢狗。狮子狗是我的女儿娟娟喂养的。前些天,娟娟和他妈听说我感冒发烧,从省城来看望我,稍不留心,把狮子狗丢了,你抽烟,喝茶。”
杨秋江书记对待白冰冰之平朴、谦诚、平易、亲切,并不是因为狮子狗抬高了白冰冰的身价,给予白冰冰特殊的优惠。而今,当干部的升降掌握在上级领导干部手里;当干部的只要常常面对奉承、巴结,就难免两幅面孔,两种神情:对上卑卑微微,对下盛气凌人。杨秋江书记对上对下却是一幅面孔,一种神情,多年不变——平朴、谦诚、平易、亲切。凡见过杨秋江书记的平民百姓,都夸杨秋江书记没有架子。
杨秋江书记刚越不惑之年,中等个头,身材笔直,脸面白净,戴着眼镜,目珠黑亮,透着精神,文质彬彬,相貌堂堂,穿身全体的西服,风度翩翩。
杨秋江书记到金光且任职已越六年。他为官清正廉洁,一年晋升一个台阶。他先是挂职副县长,继而正式副县长,继而县委副书记,继而县长,再升为县委书记。他肯干能干,六年多以来,特别是近两年金光县变化甚快:城镇建设显著;村村通了公路;众多荒山变绿;大半的农民住进新房。市报、省报连篇累牍的报导。
杨秋江书记坐在办公桌后的转椅上接过不知谁打来的电话,然后喜呵呵地放下耳机,询问白冰冰的来意:
“老白,我先问你,你是不是在村里任职?”
白冰冰说:“老百姓刚选举我当了村长,党员们又选举我当了村支部书记。”
“好啊,我祝贺你当选,把村长、支部书记当好。”
白冰冰谦虚地说:“我能力不大,有人又给我送号二百五,我怕跟不上当前形势给党丢脸。可群众和党员们既然把我看成一烛可点亮的蜡,让我拉了正套,我就要实心实意地把套拉正,让群众尽快的都富裕起来……”
杨秋江书记和颜悦色地问白冰冰:“老白,你想跟我反映什么情况,让我帮你解决什么问题,你捡主要的事项,简单明了地给我讲一讲好不好?”
“好!我捡主要的问题简单明了的给你讲一讲,不多耽误你的时间。”白冰冰首先要讲告发蒋希文,他只要想到蒋希文之行骗,心就难不颤动,难不动情。他面对着对他平朴、谦和、热情、亲切的杨秋江书记,使他感到说不出的温暖,说不出的喜悦,更加难以控制自己。他侧棱着膀子走到杨秋江书记的办公桌前,把他如何带领贫困户们去凤凰岭做工,蒋希文如何骗他百万,他如何借钱归还给贫困户们,一一讲给杨秋江书记。他不管杨秋江书记怎么说请他坐回到沙发上讲,不想杨秋江书记一再要他简单明了,他又侧棱着膀子,朝杨秋江书记探着脑袋,话如流水,不停不断:“奶奶的,这个骗子蒋希文,不单单是骗了我一家。他打着修建凤凰岭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旗号,从北京老干部们手里骗得一笔又一笔,又从企业家们手里骗得一笔又一笔,坑了打工户们,坑了卖给他建筑材料的工厂。他随便挥霍:建别墅,养情妇,找三陪。把我们革命老区的人丢尽!就这么一个可恶的灰鬼,我硬是告不下他!”
白冰冰退回到沙发上坐下来急急地喘口气,端起水杯喝一口水,又很快站起,走到杨秋江书记办公桌前,慷慨激昂:“我到咱们县法院去告蒋希文,一个老同志实实在在的对我说,我告不倒蒋希文。我想他是看我土里土气的样儿,不懂当今的风气,不认当今的风气,舍不得花钱,我对他说,我带来五千,请他对我说把钱花到哪儿。他说我带来五万也是阴天晒衣裳——白搭。他又直截了当的对我说,我告不倒蒋希文,关键是我白冰冰没人。杨书记啊,你听清没有?”
杨书记说:“我听清了。”
白冰冰又忙不迭地接着说:“今天我捡到狮子狗的工夫,有人问我进城来做甚,我说要见你杨秋江书记控告蒋希文,人又正正经经对我说,我告不倒蒋希文。关键是我没人。杨书记,我白冰冰没人吗?我不是没人,是我二百五,就不想我找人。我怎么没人,我的人顶天立地!我这辈子没说过一句大话,我这可不是吹牛!”
“老白,你的人在哪儿?”杨秋江书记对白冰冰的话很感兴趣。他急忙插话,再情浓意厚地请白冰冰坐下来说。
白冰冰他扭身坐到沙发上。而他只是喝口茶就又站起来,自豪地挺起胸膛,一手卡在腰间,一手伸出,用力地做着手示:“我的人现在在北京。抗战开始以后,他带领一支人马从延安深入敌后,挺进青林山地区,南征北战,东杀西砍,创建了青林山抗日根据地。解放战争,他又为建立新中国立下汗马功劳。1965年,他才脱下将军服住进干休所养老。”
杨秋江书记对白冰冰的“人”很感兴趣,他眉飞色舞地急向白冰冰:“他怎么称呼?”
“你听我说,”白冰冰坐回到沙发上,两手扶住沙发扶手,挺着胸脯,说得字字明快,“抗日战争,我妈去给军区司令部送菜,看到他和战士们蹲在地下吃糊糊饭,惊喜得喊他糊糊司令。他很高兴我妈喊他糊糊司令,后来我妈和乡亲们就在一直喊他糊糊司令。我妈说,那时节,老百姓嘴里常说,军民之间,干群之间,亲密无间。我爹我妈和糊糊司令可谓亲密无间。一天晚上,糊糊司令带领司令部要冲出鬼子的层层包围,熟悉山路的我爹已经牺牲,糊糊司令正为寻找不到向导发愁,正怀着我的我妈迅速赶到。”白冰冰喘一口气,将他妈如何带领糊糊司令及糊糊司令的人马,顺利地冲出敌人包围,他如何安全地生在冰上,糊糊司令给他取名白冰冰;糊糊司令把他母亲俩安排在“保垒户”里,给他母亲俩留足生活费;他和他妈又如何逃出敌后区在槐树坡落户,一句不落有枝有叶地讲给杨秋江书记。
“好!”杨秋江书记双手拍着桌子喊。白冰冰在他的眼里再不是原来的白冰冰。他一直对白冰冰目不转睛,凝神屏息,白暂的面孔渐渐的透出微微的红润。他喊罢好又忙赞扬白冰冰:“老白,你真了不起,生得光荣!你的母亲健在?”
“我母亲已经过去,去年我发落了她。”
“你和糊糊司令还有没有联系?”
“他老人家文化大革命中来看望了我妈和我。近来他和我还有书信往来。”白冰冰顿一顿,“杨书记,我和你实话实说,我要万一见不到你,我就跑北京去找糊糊司令。我想他和我还亲密无间,他的后辈和我这个受苦汉也远不了。他只要给我们作主,就会把蒋希文告倒。他的话管用哩,每年春节,中央领导同志都往他家里去看望他哩。”
杨秋江书记看一眼手表,欣喜异常地对白冰冰说:“我们俩暂且说到这儿,我急着去出席公检法的重要会议。中午我请你吃饭,到时咱俩再谈,你看好不好?”
白冰冰也欣喜异常:“听你的?我等你。”说着用力与杨秋江书记握手。
3
商品时代,一个县里的一把手,对一个没多少油水的山村里的村官这般看重,这般热火,可谓竹子开花——少见。一个土里土气的村官,受到西服革履风度翩翩的县委书记的罕见的厚待,也不能不让人感到新鲜。
中午,县城私人经营的“吃吃看饭店”一号雅间里,杨秋江书记与白冰冰坐在里面,白冰冰说不喝酒,餐桌上没有摆酒。饭菜平常,也让白冰冰甚感满足:一盘红烧肉,一盘香酥鸡,一盘烤鸭,一盘熘鱼片,一盘黄瓜拌粉条,一盘冷拌绿豆芽。白冰冰吃得黑脸通红。杨秋江书记边吃边请白冰冰吃好。“冰冰兄,今儿个这顿饭,是我个人掏腰包为你买单。你父母抗战有功,你生得光荣,我把你看成我的知己。你一定吃好!吃好!”白冰冰吃下一口烤鸭,非常感激杨秋江书记的盛情:“杨书记,我能吃不好?我和你在一起,就像看到了糊糊司令。”“哈哈,别高抬我!”杨秋江书记喊服务员拿来一小瓶白酒,他边喝边侃侃而谈:“冰冰兄,请你相信我杨秋江,我绝不会饶恕蒋希文!我已经听说他的一些毛病,而我万万没有想到他……岂有此理!冰冰兄,你真是不喝酒?”“我真是不喝酒,但今儿我高兴陪你喝一杯。”白冰冰陪杨秋江书记将一杯酒一饮而尽。而他想到杨秋江书记的时间宝贵,简洁的把村里山中发现铁矿石,他奔省城,通过他的一个好友乞求省国土资源厅办公室高主任办理采矿证,高主任如何公然向他敲诈勒索,直言不讳地汇报给杨秋江书记。喘一口气,再满脸惆怅地把抗日老民兵马大波在抗日战争中的贡献,现在日子的艰难,孙子马小黑不为爷爷争气,二次跟黑社会团伙搅在一起做人的棍棒,毒打无辜群众,危害社会治安,被公安局捕进监牢,抗日老民兵马大波思念马小黑,悬梁自尽,他将马大波解救,扼要地全说给杨秋江书记。杨秋江书记利索地喝下一杯酒,立即答复白冰冰:“冰冰兄,不理省国土资源厅办公室高主任的无理索取,我省国土资源厅里有人,我给你办下采矿证来。抗日老民兵马大波的难题,我也帮助你解决。”我们一同再喝一杯好不好?“白冰冰说好,抢先为杨秋江书记斟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