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人十分高兴,幸福地咀嚼俞柱品从北京带回来的金桔蜜饯,没有人发现俞柱品挂着那张怨恨、悲哀的脸,孤独地坐在一旁。
两袋晶莹透亮、微微泛金的美味珍果放在桌上,你一颗他一颗,很快就吃光了。最后还剩下两颗了,人们才发现俞柱品。办公室的小赵说:“俞柱品你也吃一颗,挺甜的,味道也不错,你真会买,怕要八九块钱一袋吧。”俞柱品马上撤掉脸上悲哀的神情,递上一张笑脸说:“我吃过了,你们觉得好吃,我就心满意足了,你们吃吧。”
俞柱品是个热情、对人真诚的人。
这个办公室人也不多,就五个人,都是办事员。科长、主任在隔壁其他几间房间。五张办公桌面对面放在一起,抵在南窗下,一人桌子拦头背朝门,形成一个长方形,大家在一起和和气气的。俞柱品每天早上都要把办公室五只茶杯放在脸盆里。端到水池上,倒掉茶叶,把茶杯上的茶垢洗净擦得铮亮,用开水烫过整整齐齐地放在放水瓶的条桌上。倒不是俞柱晶喜欢喝茶,其实俞柱晶根本不喜欢喝茶,他喝茶也是意思意思,点缀点缀,每次捏一小撮茶叶放在茶杯里,茶水有些微黄就足够了。他觉得每天早上洗洗茶杯,打扫打扫卫生,为大伙儿做些事,这是理所应当的。大家在一起共事,八个小时在一起,就象是一个家庭,他觉得他应该这样做。
谁知会出现今天这件不愉快的事呢?
他到北京出差十天,今天一早来上班,和往常一样把茶杯放在脸盆里端到水池上去洗。当他打开自己茶杯盖时,顿时惊呆了。十几天前喝的茶叶水仍然放在茶杯里,茶水发酵了,变成深褐色贴在杯壁上。漂浮在茶水上的茶叶都长出长长的白绒毛,茶叶发霉了。他顿时感到一阵恶心,好象嗓子眼里也长出了白绒绒的长毛。他马上拧水龙头,让自来水狠劲地冲。水哗哗哗地冲出来,发霉的茶叶被冲到水池里,散在四周,有的在急冲下来的水旋涡里打旋,有的溅到池壁上,每片茶叶上都有白绒绒的毛。他真想把自己的茶杯掼掉。他想,这十几天难道没有一个人发现自己茶杯里有茶叶水吗?就没有一个人帮助倒一下,洗一下吗?他的心凉了,目眩了。他把其它茶杯洗净后放回条桌上,来洗自己的茶杯。他洗了又洗,烫了又烫,但总感觉到茶杯里面仍有许多白绒绒的毛。
办公室的人来上班了,见了俞柱晶品都说:“回来啦?”俞柱品说:“回来啦。”大家习惯地从条桌上找到自己的茶杯,沏好茶水端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俞柱品用颤抖的手从包里取出两袋晶莹透亮,微微泛金的金桔蜜饯说:“北京也没有什么好买的,这两袋金枯蜜饯是最新产品你们尝尝。”办公室的人十分高兴,撕开塑料袋,拿起蜜饯就往嘴里放,谁也没有注意到俞柱品的怨恨和悲哀。
“亚运村去了吗?”吃完之后,邻坐小赵问默默地坐在那里的俞柱品。
“没去。”俞柱品说。
“亚运村怎么能不去呢?去参观参观,开开眼界,我去的那年还没有亚运村呢!”
“在北京事情多,时间来不及,再说我也不太想去。”
“你这个人。”看出俞柱品不太乐意交谈的样子,小赵有点愤愤然。
俞柱品心情不好,怎么能叫俞柱品的心情好呢?随便放在哪一个人的身上,心情也好不起来。不说俞柱品每天都给人倒茶叶洗茶杯,就是不洗在一个办公室抬头不见低头见也不能这样。
心情不好,天气也阴沉得很,到了下午,哗哗哗地下起大雨来了。雨势越来越猛,打在屋顶上“啪啪啪”炒豆子响,地上泛起了一阵阵雨烟。俞柱品坐在那里,他一看到茶杯心里就有些毛毛的感觉,他就把脸扭向窗外,看窗外的雨。
电话铃响了,俞柱品也不去接。电话就放在五张办公桌合并后的中央,五个人稍微伸伸手谁都能拿到。俞柱品心情不好,他不想动。电话铃响了两遍,邻座小赵接了,马上递给俞柱品:
“电话。”。
“我的?”俞柱品挪了一下身子。
“回来啦?”里面传来了俞柱品中学的好友蔡冰的声音。
“回来了,今天刚刚回来。”俞柱品来了精神。
“在北京怎么样,玩得快活吗?”
“还凑合。”
“全聚德、东来顺有没有去挥一顿?”
“得事先预订,随时去哪能吃上?”
“那你算什么到北京?”
“我去了天安门,去了长城。”俞柱品自信地说。
“那还行。你看到外面下雨了吧?”
“看到了,雨下得大得很呢。”
“晚上我不回家了,到你那吃饭。”
“你来呀。”心情不好,有朋友唠叨正好一吐为快,俞柱品十分高兴地答应了。
“晚上要开个会我到你那吃一点就不回家去吃了,随便吃一点。”
“我等你。”
蔡冰的单位就在俞柱品家对面马路十层外贸大楼上,下了电梯过了马路就到了,最多五分钟。他家住在孟塘区坐车五个站,骑单车也要二十分钟,不回家吃饭是对的。
搁下电话,俞柱品马上给妻子慧琴挂了电话:
“是慧琴吗?我是俞柱品,你在忙吗?你看外面雨下得这么大,蔡冰说不想回家了,想在我们这儿随便吃点,他晚上有会,劳你回去早点,多炒两个菜啊。”
“他什么时候来?”慧琴不喜欢俞柱晶品带人到家里来吃饭,目前生活水准高,稍微弄上一两个菜就二、三十块。
“他下了班就来。”。
“你什么时候回来?”慧琴明显不高兴了。
“可以走的话我尽量早点回去,劳驾你了。”
慧琴是中学教师,再不高兴她也有个顾及面子的一面,因而一般不会在客人面前摆脸谱。背地里给几张脸色给俞柱品看是正常的,只要俞柱品机灵一些,事情也就过去了,不会发生吃不上饭的故事,俞柱品对此心里是有谱的。
下了班,俞柱品就赶到家,推门一看,桌上的菜已经摆好。四季豆炒肉片,海干贝烧豆腐,一盘电烤鸡,一盘油炸虾,一碗西红柿蛋汤,色香味俱全。
“人呢?”慧琴问。
“他马上就来。”俞柱品抬腕看看表,也是该来的时候了。俞柱品把包放好就到厨房里,把放在砧板、案板上的碗筷收拾一下,他知道,来人吃饭花钱妻子总是不高兴的。
过了一会还不见人来,慧琴又说:“他到底什么时候来?”“他打电话给我说下班来。”“那么人哪?”“是不是有事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早已过了吃饭时间,妻子不高兴了:“他到底来不来?”“他打电话给我的还能不来?”“靠不住,肯定是不来了,我们吃。”“那我打个电话问问吧。”“不用问,不会来了。”“我还是去打个电话。”俞柱品出去,没一会就回来了。
“怎么样?”慧琴睁着眼睛问。
“他看雨小了又回去吃饭了。”俞柱品说。
“人家根本就没把它当作一回事,你倒象稀宝一样,我下着雨到市场去买菜。下次来人吃饭,你自己回来烧。”
俞柱品没言语好讲,都怪蔡冰不守信用。两人各自吃饭无话,吃完饭,慧琴把碗一丢,自己洗洗就到房间上床去了。俞柱品收拾桌子、洗碗。一切收拾停当,他才走到房里上床挤在慧琴的身边。慧琴说:“以后你也不要那么顶真,你一片真心对人家,人家根本没把你当回事,这是何苦来哉?我们又不比人家少胳膊短腿的,搞的象二小样的。”俞柱品一味应诺:“我以后是得改一改,下次他们喊我,我也拿他们一下。”说着就把手摸在慧琴的胸口上。虽说心里很怄气,十几天出差在外,心头里的欲火烧得还是挺旺的。慧琴把他的手一推说:“我都气得没打一处来,还有心情干那事。”说着身子似鱼钻到被窝里,向里一侧,屁股对着俞柱品。
唯有的一点情绪被破坏了。俞柱品靠在床板上,两眼发直。想起茶杯的事和晚饭的事,他心里又鼓起了火,是啊,你一片真诚地对待人家,人家对你怎么样呢?就象一块抹布丢在一边看都没眼看你,茶杯放上十天不给你倒,就是放上一个月、两个月、甚至一年也不给你倒,让它发酵、发霉,你又能怎么样呢?你难道不可以学得刁钻一点,人家不把你当回事,你也不把人家当回事,你又能矮到哪里去呢?俞柱品这样想着、问着,捱过了一夜。
到了科里,他没忘了昨天晚上的思索,他真的只倒了自己茶杯里的茶叶,没有为大家尽洗茶杯的义务。他洗自己的茶杯时,心里总是有点毛毛的感觉,尽管他洗了又洗,烫了又烫,一想到那长了白绒绒毛的茶叶,他就恶心,就想吐。
邻座小赵没来;生病了,四天才来。他的茶杯俞柱品也没给他洗,就放在他的桌拐右上角,在俞柱品的眼睛底下。俞柱品看着他的茶杯发愣。其他科里人都来了,他们习惯到条桌上取茶杯,一看没有,都在自己的桌上。他们回到各自的桌前,开开茶杯盖一看,茶叶没倒,他们纷纷端起茶杯到水池上去洗。俞柱品开始不习惯,心里总有点过意不去,他低着头尽量不看科里人的脸,只听到水池里的水哗哗直响。
第二天来上班,小赵的茶杯还放在那儿,俞柱品打开茶杯盖看看,里面有茶叶,茶汁浓得很,茶汁没变色,茶叶也没发霉。“不给他们倒。”俞柱品在心里狠狠地说,说着把茶杯盖盖上。就去倒自己茶杯里的茶叶,洗自己的茶杯。一碰到自己的茶杯,他心里就不高兴,那毕竟是盛过变质的茶水、发霉茶叶的杯子,于是他就要多洗几遍,多烫几遍。坐下来之后,他又看到小赵那个茶杯。第三天,他又开开小赵的茶杯盖,里面的茶叶水还盛在里面。明天小赵就要来上班了,茶水会变色吗?他看了没倒茶水的杯子心里会怎么想呢?会不会说我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不给他倒是不是过于计较过于狭隘过于卑劣了呢?给他倒了人又矮不了一截,又不会掉一块肉。这样一想,他伸手把小赵的茶叶给倒掉了,洗好后放在条桌上。
几天来,俞柱品一直不踏实心里总好像有些什么事,茶叶倒了以后,心里的事也就倒光了。以后,俞柱品又给科里人倒茶叶、洗茶杯。早上一来,就把办公室的五只茶杯放在脸盆里,端到水池上去洗,洗好后用开水烫好整整齐齐放在放水瓶的条桌上。他自己的茶杯总要烫了又烫。
过了些时候,科里五个人,俞柱品任科长了,任命书发下来的那天正好是星期六。同在这一天,主任通知他让他到北京去参加一个会,叫他把东西准备准备,材料找找,第二天就走。通知这么急,来得又那么突然。俞柱品按照会议所要带的材料,在资料室翻了半天,又赶到家里把该带的东西收拾了一遍,一刻也没有停过。
到了晚上,他突然想起茶杯没倒,明天又是星期天,他怕十几天回来以后,茶汁又要变质,茶叶又要发霉了。他匆匆忙忙骑着车子赶到办公室。办公室里空无一人,五张桌子合并在一起,呈长方形摆在那里。五只茶杯摆在各办公桌的右上角。俞柱品打开茶杯一看,奇怪,茶杯洗得干干净净的,没有一滴茶水,没有一片茶叶,连杯口沿上的茶渍也洗得千干净净的。是我自己倒的?不对,今天任命书下来大家都为我逗乐,紧接着又去资料室翻资料,我自己没有倒。是我今天早上没有泡茶?不对,任命书下来后,他们让我掏了二十块钱买糕点,吃得口渴了还喝茶的呢。那么是谁倒的呢?
俞柱品走到邻座小赵办公桌前,打开小赵的茶杯一看,里面有半杯茶叶水;看看小赵邻坐老王的茶杯,打开盖一看,里面也有半杯茶叶水;再看看老王邻坐小张的茶杯,打开盖一看,里面也有半杯茶叶水。俞柱品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他打开对坐小吕的茶杯一看,他愣住了,茶杯里没有茶水,同样洗得千干净净的,一片茶叶也没有,一点茶渍也没有。顿时他感到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坐下来呆呆地看着自己被洗得干干净净的茶杯。他仿佛觉得自己的茶杯慢慢地膨胀起来,里面发酵的茶水朝外直冒白沫,一会长满了白绒绒的毛,茶杯盖上、手柄上、整个茶杯体都长满了白绒绒的毛。俞柱品打了一个寒颤,似一阵寒风吹进了他的心里,通体都凉了。他抓起桌上自己的茶杯,猛地朝门外砸去。
“啪啦。”一声脆响。茶杯碎了,洁白的瓷片溅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