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来帮忙的众乡亲知道简黎素来胆大,只认作浑话,并不当真,一个个含笑不语。
恰值此时,屋内帮衬的邻妇忽然惊惊慌慌地跑出来,大叫道:“老爹去了!老爹也去了……”
众乡亲一听,不亚于平阳惊雷,俱是唬呆了。缓过神儿,又钻进几个人去帮忙。
那媳妇捣胸捶地,越发哭得天昏地暗;两个小儿也啕咷大哭,实是惨不忍睹。
简黎咬牙忍定,那泪珠早已大颗地滚落下来,这皆因善良义烈之故也。他抺了泪,自怀来摸岀几锭金子(正是自那胡车巴道身上取来的)放在了门板之上,遂昂头忍悲大步走开去。
只道乱世里头,这钟家冲虽穷苦些儿,自给自足却也宁静自在,不意又遭阴鬼来祸害,这穷人却向哪里活去?不铲除了这方害人的恶鬼,誓不干休!简黎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朝家屋走去。忽一抬头,已是站在自家院子门前了。
他上前拍门叫唤:“阿花!开门来,阿花!开门来……”
院中寂然,并无回音。他又拍门高唤不止。
“你这逆子!不好生干活,终日要去捉鬼!出去了就不要再回来了!”院内忽传来老妪的怨骂声,接着一根拐杖摔在地上的声音。
简黎知道老娘生了气,扑嗵跪在院外,道:“孩儿不孝,惹娘生气了。孩儿磕头请罪了。”说完,便认认真真地磕起头来。
院来许久没有声息,简黎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忽然院内传来他媳妇的声音:“娘,他也是做了爹的人了,老跪在外面,人家见了会笑话,还是回屋里再说吧?”
听不见老妪答话,却听见院门吱哑哑拉开,一个少妇怀抱着一个女婴站在门旁,只睞眼儿,并不说话。
简黎明白其意,起身走入院内,逗了逗婴儿,复将锄头靠在一厢,朝堂里走来。那少妇关了院门,亦随后进了堂屋。
老妪坐在堂上,沉着脸色,眼儿斜瞄在别处。妇人抱着婴儿,侍在右侧,怯怯生生。简黎“扑嗵”一声跪在老妪跟前,磕头认错。
“你这个不孝子!如今娶了媳妇添了妞,不好好营生度日,偏要去除什么鬼!那鬼是幽阴之物,也是你能除的?”老妪数落起来。
“娘亲息怒!阴鬼在村上已作恶多时,今日又见那老张父子被阴鬼害死了,我心里实在难忍。既然祖上曾是专门驱鬼除妖的,我也要为民除了这一害。”简黎回道。
不提祖上还罢!一提将起来,老妪老泪盈眶:“你倒忘了你父亲叔伯、两个哥哥是如何死的?你简氏七代除妖,尽死于妖手。为娘怎么告诉你的?”
“孩儿记得:只作寻常生,不作除妖人。”简黎低声回道。
“当年我怀了你逃匿到这山里来,便只想做个寻常百姓。你若有些差池,断了简家的香火,我如何去九泉之下见你父亲和列祖列宗。”老妪泣道。
“孩儿肩负着世仇,不能除妖血恨,终身遗憾;平日里被乡亲们帮济,却不能报答乡亲,为民除害,枉为男儿!”简黎隐含热泪,凛然道。
“那天下妖魔鬼怪,除了一拔又一拔,岂是你一人除得了的!”老妪想起常日里,诸邻里体恤她孤儿寡母的事来,亦有些不自在,于是微责道。
“昨夜孩儿就拿住了两个阴鬼,大闹了土隍庙。原来是那土隍爷带头四处害人(但它们也是怕人的!),幸好遇着两位能腾云驾雾的道长,吓跑了它们。两位道长已到郡县里除鬼去了,还送给孩儿三颗‘清灵丹’哩!这天下降妖除怪的多着儿,孩儿也想去铲除祸害。”简黎激动地说着,且自怀内掏岀那三丸‘清灵丹’,递于老驱观看。
老妪听到这一席话儿,颤微微地拄杖起身,走至简黎眼前,尽把那丹丸拂落在地上,然后将拐杖不断敲地矻矻响,指责简黎。指责够了,又叫简黎速去洗盥清洁,到后堂供屋里跪去。
简黎默然接受教诲,而后洗盥毕,低头勾腰地随老妪进入了后院茅舍供堂里。
那供案上供着八座灵位,最上首是简氏历代祖宗合供的灵位;中间供的是公婆之位,下首一字摆开供的是简黎之父简孟傲和其兄弟及两儿之牌位。供案上两盏油灯微明,摇弋不定。
老妪伏于茅草蒲团上,拜首哭叙,甚是悲伤。简黎十分惶恐不安,叩头不止。那媳妇早已捡起了三丸丹药,也抱着女儿跪于下首,一语不发。
老妪哭叙道:“列祖列宗在上,今有简氏九世妇携儿拜告:微妇避难钟家村以来,常受乡亲们怜悯接济,孤儿寡母才得以安生。每思乡亲们的恩惠不能报答,心里十分不安。今日阴鬼祸害乡里,小儿简黎要除村患,微妇不答应,则有忘恩负义之过;答应他,则怕断了简氏香火。若祖宗有灵,请显个灵来。”说讫,趴在草蒲上纹丝不动,默然祷告。
简黎亦诚惶诚恐,伏在左首蒲团上心里祈祷。那妇人“月子”刚过,跪得久了,腰儿酸软,只好双手抱紧婴儿,把头抵在团蒲上,竭力支撑,十分难受。
供堂里静静寂寂,唯有油灯的焰火在轻轻跳动。茅舍外,日脚西斜,渐渐已过了巳时。
简黎跪在蒲团上,心里跼蹐不定,不停地祷告祖宗显灵,却只听见灯蕊吸油的滋滋声。那膝盖渐痛渐麻木起来,但依旧一副恭敬虔诚,不敢动身。
忽然,咕咚一声响,唬得简黎一跳,抬头望!老母亲居然歪倒在地上。——年纪偌大,且跪得久了,那诚心支撑不了柔弱身子,不倒才怪哩!
简黎慌爬过来,一边焦虑的唤着媳妇,一边扶起老娘,撕心扯肺地叫喊。媳妇勉力撑起身子,尫上来,替婆婆揉胸捶背。
老妪悠然睁开昏眼,弱声道:“儿呀,你有报恩除鬼之心,只你祖上父亲不显灵,也怨不得为娘不答应了。”
“娘,你身子弱,先回堂里歇息歇息。孩儿再来祈求祖宗给个灵示。”说过,唤媳妇扶老娘回堂屋去。
媳妇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搀扶起婆婆。
老妪实是年迈体弱,龙龙钟钟起将身来,拄着拐杖,哮喘道:“若祖宗真个显灵儿,我也不拦你!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报了众乡亲的恩,我便死也没什遗憾了。”说过,颤颤巍巍地被媳妇搀将出去了。
简黎复跪将下来,伏在茅草蒲团上,祈求祖宗显灵。
流光飞逝,转眼黑夜已然降临。
媳妇不敢送饭来,怕打挠了简黎诚心求祖,只把那三丸‘清灵丹’于他和水服下。
简黎跪了数个时辰,直跪得肩胀腰酸腿抽筋,帘前金星乱窜,却仍直似一尊泥塑菩萨,一动不动。
那媳妇睡不着觉,坐在床头,黑灯瞎火里惦念丈夫,傻傻发呆。老妪也是卧在床上半醒半眠,神志恍然。满天的星子在深邃的夜空中眨着眼睑,星光忽长忽短。天地一片模糊沉寂。
及后半夜,忽然自东北边一道流星般的白光落将下来,却正落在老妪窗下。
老妪猛然惊醒过来,却就隐约听到有人唤她的闺名。
兀自吃疑时,床前业已立着他的丈夫简孟傲,身淡如影,声如风过:“小儿有志,扬我家风。你把这些东西交付他,速去涿州蒙山取回简家的宝物,以济我愿。”说完,人影已倏然不见。
老妪只当作梦哩,将信将疑,遂就下了床,点亮了油灯,瞥那桌上,果然放着一些物什!她又惊又喜,大叫道:“黎儿,黎儿!你爹显灵了!你爹显灵了……”
那媳妇心悬着丈夫,依然无法入眠,刹然听到婆婆惊喜大叫,待明白了那话,急跑到供堂里,告诉了简黎。
简黎听说,大喜过望,与媳妇兴冲冲地奔入老妪卧室中来。
老妪含着泪花道:“你爹显灵了……叫你去涿州蒙山取回简家的宝物。看!还有东西给你哩。”
简黎走近桌前,仔细一觑,桌上果然放着一块乌金怒虎坠,九枚银丸和一封信笺。他急忙折开书箋来看,却是先略叙简家七代降妖除魔,勉他子承父业之事,后嘱咐他食了那九枚银丸,去涿州蒙山取回简家的宝物,应五行逆劫之气,扬简家之遗风。简黎读罢,高兴得落泪,少小之志一朝可行矣。
这简黎因机缘造化,为天道选中,就应了五行木气,逆劫而生,后封于人壬府,掌运化水谷之海,分清降浊之门的职位。当时他遵从父命,把那九枚银丸吞服了。忽然五浊尽去,七窍清来,浑身轻舒若有冲举之感。
简黎便依信笺上所留口诀、默念一声“夫依恩”字决,果然身轻若燕飞将出去,行在空中。简黎不由欣然若狂,来去飞过多时,复捻“勒吾斡”字决落回院中。——此实是道家丹丸和简家七世修道之妙矣。
这日里,简黎把屋前院后打扫得干干净净,复去集上备齐了日常诸物,遂将一切打理妥当了。
次日,嘱托媳妇好生照理老母,抚养幼儿,径出了家门。在院门外与老母妻儿搵泪而别,捻个“夫依恩”字决就飞起在空中,直奔涿州蒙山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