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境里有一大片焦糊的空地,空气里残留着彼岸花的气味,刑天正趴在桌子上昏睡,而他所在的亭子竟与孟婆亭如此相似,想来菁华应是想念地府的吧。醇凉走进亭子,打开酒瓶的盖子闻了一下,看来菁华把扶头酒给刑天喝了,醇凉把瓶中剩余的扶头酒喝光,掏出袖中的小瓶子兑进去,摩擦了两下瓶身,酒瓶便满溢了出来。醇凉又变出酒灵,在刑天头上绕了绕,刑天开始动弹起来,“呃......”他一醒来便扶额,这时一只手伸到他面前,“扶头酒上头,不如来尝尝这个。”
刑天听见她的声音立刻酒醒八分,“是你?”他边警惕地盯着醇凉,边接过酒喝下,“相见欢?”
“许久不见,你还记得我的酒,”醇凉嘴角一弯,“刑天。”
“的确好久不见了。”刑天一字一句地说,“相见欢的味道没人会忘。你居然敢一个人来见我这个魔头,不怕我杀你么?”
“知道你恨我,不过你从前没少喝我的酒,咱们总归是有交情在的,更何况我的魂魄不值钱,你若真杀了我,也没什么可惜的。”
“说吧,找我来什么事?”
“天涯丢了本东西,应该是被你给捡到了,你勾断天帝的命数,天界的人却都以为是天涯做的,正在捉拿他回去处置,你打算袖手旁观么?”
“是我做的又如何,你想让我去伏法救他?”
“岂敢这么奢求魔君。”醇凉冷静地说,“可是刑天,你知道天涯为什么会打伤陆判、抢走生死簿么?”
“为何?”
“你恐怕还不知道世劫一事吧,毁天灭世,天道不容,说的就是你,天界早就对你有了杀心,几次三番派人来请天涯回去,想让他助天界诛杀你,可天涯都拒绝了,这回天涯更是想让我们误以为他才是世劫,好替你顶罪。”
“呵,”刑天冷笑一声,“他干嘛要救我这个魔头。”
“刑天,你心里应该清楚,他从未放下过你们之间的兄弟之情。”
“我还以为他心里只有你这个女人呢。”
“我来没有别的目的,如果天涯真的被处置,希望你能收手,放天下苍生一马,化释世劫,也算他死得其所。”
“你这个女人还真是够歹毒,你不求我去救仇天涯,反而说什么让我在他死后放天下苍生一马,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呵,天涯为了你这样的女人还真是不值啊。”
“正是因为我爱他,既然他选择了以身殉道,我便愿意给他成全,大不了最后我陪他一起死。”
刑天的神情有些细微的改变,语气试探道:“那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你,我杀死了天帝,接下来我便是这世间的主宰,你凭什么让我放手?”
“就凭我相信你也从没放下过天涯,你为他恨了我那么多年,他对你而言终究不一般。刑天你想想,若不是天涯,哪来今日的你,现在他替你去死,你怎可辜负他的宏愿?”醇凉扬起下巴,“我的话说完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刑天双拳紧握,头上青筋抖动,忽然他甩起衣袍,醇凉本能地闭上双眼,只一会儿亭子便没了动静,她睁开眼去看,刑天已经不见了踪迹,醇凉终于舒了口气。
陆判正把脸深埋在双手里,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便立刻抬起头,只见一个红色的背影正朝门外走去,而桌案上静静摆放着生死簿和判官笔。
“菁华。”
菁华被这个苍老的声音叫住,缓缓回身,对着陆判暖暖一笑,眼中似有泪光,“大人。”
有多久没听这个孩子唤他了,“菁华,你回来了?”陆判的声音开始颤抖。
“我来还东西,还完了,菁华就该走了。”
“你等等——”陆判再次叫住转过去的菁华,菁华像是被什么牵绊住了,最终还是没狠心迈出那一步,身后的陆判关切道:“你这几百年过得还好吗?”
菁华默默流下眼泪,只给陆判一个点头的背影,压着哽咽问候道:“许久不见,大人可还安好?”
“好啊。”陆判的目光转移到生死簿上,“只是有时会觉得这地衙空荡荡的,阴使越来越多,要我操心的事越来越少,人一老再一闲,就总乐意想起过去的事。”
过去的时光担得起“天伦之乐”四个字。有个孩子承欢膝下,即便是在阴间也足够暖心,看多了生离死别,菁华入天界是他唯一的不舍,怎曾想再相见,竟是因为她被打入望乡台,这孩子并不认得他这个老头子,又等到醇凉接管望乡台,菁华却怎么都不肯留在他身边,年少的孩子初长成,从此是福是祸都由她自己来走,陆判枉自挂念了几百年,此刻相见,像离家许久的孩子终于回来了。
菁华清楚不能让自己沉浸在回忆里,边掩面边狠心说:“生死簿已归还,菁华先走了。”
“菁华!”
菁华,这个名字是陆判为她起的,她是艳如烈火的彼岸花,是陆判视如女儿的掌上明珠,赐名之恩重如父母赐命,永不可忘。“大人!”菁华回头,泪流满面地说:“天帝不是司魂杀的,是刑天!”
“刑天......”
陆判点点头,他们果然错怪了司魂。刚在这件事上松了口气,转而他又开始为菁华担忧:“你把生死簿送回来,刑天他不会对你怎么样吗?”
“菁华一切安好,大人勿要挂念,望大人保重自己。”
她又一次离开了这里,一如当年般决绝。
司魂在山巅之上打坐吐纳,听到疾风呼啸,便平静地说:“你们终于找来了。”
“冥界叛贼司魂,你盗走生死簿、谋害天帝,罪孽滔天!”
司魂“唰”得睁开眼睛,“谋害天帝?你说什么?谋害天帝!”
“如今天帝已死,我等奉命来捉拿你,逆贼最好束手就擒!”
怎么会!怎么会!他并未拿走判官笔,难道......
乌泱泱的天兵朝他攻来,司魂没有出手的意思,这时刑天突然出现在司魂身前,只一掌,天兵便被打得四散,“你们要找的人是我,天帝——”刑天邪笑,“是我杀的。”
“这下子怎么办?”“两个都抓回去再说!”
天兵包围住刑天和司魂两人,刑天瞧都不瞧,聚集法力,司魂见状大喊:“刑天不要!”可刑天像没听到似的,一掌打了出去,司魂立刻移形到刑天面前顶住他的法力,“不要再滥杀无辜了......”然而司魂连话都没说完就同天兵一起被打得连连后退,没想到刑天的道行已经如此之高,连他都无法与之相较了。司魂稳了稳气息,随即召来剧烈的疾风包围在自己和刑天的四周,风之疾烈,隔绝了里外的人。
刑天暂时收了手,司魂闻到他身上有相见欢的味道,“你怎么会来,苏子幕找过你?”
“怎的你第一个想到的竟不是那女人?”
“是醇凉?”司魂感到惊讶,“她没失忆?”
“我看她脑子可灵光得很,使得一手的苦肉计。你放心,我没对她怎样,要是她不蠢的话,现在应该已经跑回去了。”
“真的是你杀了天帝?”
“很不可思议么?”
司魂握紧了拳头,纠结了半天才说:“刑天,只要你答应就此收手,我就放你出去,天帝还是我杀的。”
“真是跟那个女人说得一模一样。”外面的天兵正在结界上敲敲打打,刑天瞥了一眼,轻蔑道:“就你这个结界,我还需答应什么才能出去?”话音刚落,刑天一挥臂便使风障散成了缕缕薄气,然后又开始屠杀起了天兵,司魂赶紧上去阻拦,两人掌心相对,胶着了起来。
“你走吧!”司魂说,可这时他突然肩上一疼。
刑天看见有人正在背后偷袭司魂,便施法将那人打成了肉絮,留下一杆长戟插在司魂肩上,其余天兵趁两人被彼此牵制,齐齐从司魂背后攻来。那些人依旧这么卑鄙,当初天帝若不偷袭,他又岂会被斩首!眼见司魂快被万戈穿身,刑天心中恼怒,使出八层功力,欲把他们打到灰飞烟灭。
“不要!”司魂用尽所有的力量锁住刑天,让刑天的法力使不出,可也让自己躲避不了危险,大抵是做了玉石俱焚的打算,说时迟、那时快,温琼一剑挑开将要刺在司魂身上的兵器,挡住司魂,众天兵立刻跪下:“拜见温将军!”
司魂和刑天同时放手,司魂舒了口气,一把拔下肩上的戟,捂着肩膀暗自咬牙,温琼扶住他:“没事吧。”
司魂摆摆手,“无碍。”
“放肆!”温琼回头训斥天兵,“我何时叫你们伤害仇将军了!不懂什么是活捉吗!”
“禀将军,那魔君杀人不眨眼,我等也是情急之举......”
温琼:“生死簿已经回到了冥界,此事有所误会,暂且收兵回天界!”
刑天皱起了眉头。
“将军,那魔头说是他杀了天帝,咱们不捉拿他回去处置吗?”
“我说暂且收兵,没听到吗?”
“将军......”
“今天界无主,我令即是君令!”
“是!”
温琼看了司魂一眼,带领天兵回去了。刑天将手掌放在司魂的伤口上,伤口顿时愈合。“我错怪了你。”司魂活动了几下肩膀,“可为什么连你自己都不告诉我,让我一直这么混账着。”
“你指什么?”刑天略有心虚。
“你从来都不想当这个魔君,对不对?”
刑天双手背在身后,眺望着山下的云层,“都不重要了,恩怨人情帐,已经乱得一塌糊涂。”
“结束了,刑天,我可以去承受谋害的天帝的罪名,没谁再能威胁你,别再杀生了。”
“我不会让你替我顶罪的,还了我人情,又救下六界苍生,哪有那么一举两得的事,少拿着我世劫的名号招摇撞骗。”
司魂瞪大眼睛,“你知道世劫了......”
“多亏你那个女人。”
“你非要做这个世劫干什么!”
“杀人得事出有名吧,既然天命注定,我哪能悖逆天意。”
“你想当世劫,就是为了杀人?”
“否则呢?这两个字又不能吃又不能喝。”
“你为了恢复相貌而杀龙城,北海找你报仇你便杀了龙译,天帝斩你头颅所以你把天帝杀了,可你还要继续杀人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偏得把自己弄到人人得而诛之的地步,这不是你一直想摆脱的命运吗?守着偌大魔界为王为尊不好吗?”
“我在你眼里便只配做魔么?”
“难不成你想取代天帝?”
“天帝?现在看来也不过是狐假虎威的傀儡,若是我能,必要给我自己创一个逍遥世道,命在我手,而不在天。”
司魂一字一顿地说:“你的野心太大了,可当年的你只希望自己不被别人当成怪物。”
刑天沉默了。水当真是世上最力量无尽、幻化无穷的东西,它可以化作现在脚下的云雾,可以化作苦涩不堪的忘川河,还能化作上千年前那冰锋刺骨的人心。人道:上善若水。可知水一旦作恶,也能冻死人心。
司魂知道他在想什么,“你为什么会在天之涯?”
“就跟你为何会来既望山一样。”刑天回答道,“我没跟踪你,而是我经常一个人去那儿,谁知那么巧,看见了你藏生死簿。”
“你总去那里做什么?”
“可能那里有最初的仇天涯吧。”
可能那是唯一一个,他还能和兄弟叙旧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