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幕躲在望向台下,原本俊朗的脸绷成了冰面,像狩猎的狼一样紧盯着亭子里的“醇凉”。时机已久,苏子幕缓缓伸出藏在背后的右手,刚挪了两下,忽然苏子幕五官紧拧,浑身也跟着僵住,龙城跳到他面前,吆喝道:“蹲在这里干什么呢?”
等看见了苏子幕的神情,她又疑问道:“苏子幕,你怎么了?”
“你拍我的肩干什么……”苏子幕颤颤巍巍地把右手伸了出来,慢慢打开掌心,只见一片碎镜子正插在他的肉里,血肉模糊,龙城不禁捂起嘴,惊恐地问:“啊——这是……我弄的?”
“难不成还是我自己弄的。”苏子幕一把拔下碎片,血愈发地流了下来,苏子幕边吹着伤口、边没好气地说:“好端端的,你拍我做什么,害我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我我我……等会儿——”龙城立刻插起腰来,脸上的愧疚一扫而光,不知打哪儿来的理直气壮,“你得先给我解释解释,你为何蹲在这里鬼鬼祟祟?”回望了孟婆亭一眼,龙城又扭头对他说:“莫不是在打醇姐姐的主意,我可告诉你,那样的话天涯哥哥不会放过你的!”
“胡扯什么,嘴上没个把门的。”
“那你到底意欲何为?!”
苏子幕压住疼痛,严肃地说:“我问你,你这几天是否常来望向台?”
“是啊,又如何?”
“那你有没有觉得醇凉哪里不对劲?”
龙城开始细思起来,“若非说有的话,那就是醇姐姐对我冷淡了许多。”
“那便是了。”
“你到底什么意思?”
苏子幕目光犀利,“这个醇凉可能是假的。”
“假的!”龙城不禁惊呼起来,苏子幕示意她小声些,龙城赶紧和苏子幕蹲在一起,偷偷摸摸地问:“那真的醇姐姐哪里去了?又是谁在冒名顶替呢?”
“不知道。”
龙城观察着苏子幕的神情,他似乎没有确凿证据,于是又问:“可倘若她确实是假的,你的幻术那么高超,怎么会瞧不出?”
“话不瞒你,我的确没瞧出来。”
“既然连你都没瞧出来,八成不会是假的罢。”
“不外乎两种可能,一就是她的确醇凉无疑,二就是此人的幻术高于我。”
“这世上谁的幻术会比你还高?”
“有,灌鸟。”
“灌鸟是个什么东西?”
“说来也是个古兽了,前些年妖界换了新主,新妖尊广召天下散妖,重施恩泽,这灌鸟就投诚了妖界。它的幻术才是世间第一,连我也看不出破绽。”
听起来是愈发的严重了,龙城紧张道:“要真的是妖族潜入了地府,可就潜害无穷了,那怎么办呐苏子幕!”
苏子幕不慌不忙地说:“再好的幻术也瞒不过孽镜,是真是假,我一试便知。”他把镜子举到龙城的眼前,龙城这才知道他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你哪儿来的孽镜?”
“趁人不注意,偷偷掰下来了一小块。”
“你这狐狸有颗豹子胆啊!”“嘘——千万别传进四王爷的耳朵里,否则我就遭殃了!”
“那你快试,快试!”
苏子幕的眉眼透出睿智,他小心翼翼的把镜子对向亭子里的“醇凉”。夕阳的光晖透过镜子反射在“醇凉”的脸上,她觉察到了光亮的来源,不动声色,唯独嘴角轻弯了起来。孽镜突然四分五裂,迸向两人,幸亏苏子幕眼疾手快,及时遮挡住自己和龙城,否则二人的眼珠必定躲不过碎片。虽未来得及看清孽镜中的景象,不过苏子幕已知道了答案,能做下这等手脚的,非望向台上那个无二,苏子幕立刻对龙城小声说:“她果然是假的,但此人的道行远高于你我二人,我在此盯梢,你快去禀报给陆判大人!”
“好好好!”
龙城赶紧跑去地衙通风报信,而苏子幕则紧紧盯着假“醇凉”,谨慎十足,可转眼又听到龙城声音:“天涯哥哥,你回来了!”
苏子幕循声回过头去,见果真是司魂回来了,赶紧上前跟他说:“司魂,那个醇凉……”
“望向台的事你别多管。”司魂打断道。
“这么说你知道她是假的?”苏子幕感到不可思议,“莫非正是你把她安排在这儿顶替醇凉?”
“是我安排的。”司魂承认道,“之所以瞒着你,是怕你被牵连。”
“冥界重地,你不怕引狼入室?”
“有我在,没有狼敢来。这件事你们就当不知道,即使风声露到了陆判大人的耳朵里,也只我一人担罪,与你们无关。”
“那醇凉……”
“她明天就回来。”
司魂将算盘打得满满,根本不容他人置喙,苏子幕见状也唯有祈愿是自己多想,希望事情确能尘埃落定。“那我先回地狱去了。”
司魂:“而后再会。”
“天涯哥哥,那我也跟苏子幕一起走了。”
“去罢。”
黄泉路上,苏子幕独自低语:“再如此下去,司魂迟早会完。”
龙城觉得他危言耸听,大是不解,“天涯哥哥怎么会完?”
“他太重情义了。”苏子幕解释说,“对醇凉是如此,对刑天也会是如此。”
菁华听见司魂一步步上来了,不禁心怀悦动,抢在他前头出声:“大人终于回来了,还以为你在阳间乐不思蜀了呢。”
面前这个女人顶着醇凉的脸作出媚态,司魂极不习惯。菁华放下勺子,迈着轻碎步子走到司魂面前,神情故作平常,但眼神里透露出掩藏不下的得意,她遥望了一眼在黄泉路上远去的苏子幕和龙城,又对司魂说:“下手重了些,险伤到你们两位大人,劳司魂大人替我转达歉意。”
司魂一点点皱下眉头,嘴缝间不禁脱出一个字:“你……”
菁华见他是在打量自己,明白他话里所指,媚声道:“你们那位司刑大人的眼睛太尖了,逼得我只能如此,大人放心,我还不至于为了帮您的忙就要了自己的命,我早就成了一缕亡魂,不过靠着还阳咒行走阳间,您再给我画一张就是了。”
司魂凌空画出一张还阳咒推给她,“司刑已经知道你是假的了。明日午时一刻之前离开这儿,一直沿着黄泉路走,再从鬼门关离开冥界,我会跟那儿的鬼差打好招呼,记得,午时一刻之前。”
他为何如此在意自己离开的早晚,莫非是怕醇凉撞上她?“明日?”菁华明知故问道:“对了,怎的只见大人回来呢?”
“她还在阳间,我明天再趁正午把她带回来,有劳你再辛苦一天。”
“原来是这样。”菁华佯装满不在意,醇凉怎样与她何干,只要此举能令他念得自己的好,才是她的目的。“大人放心,地府的路我很熟,到时候一定及时离开。”
“很熟?”司魂眼中露出狐疑,“你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大人怎的不守承诺呢,都说不许疑心我了。”
“我能亲口问你,而不是背地里去查生死簿,应不算背弃了承诺,且这也不是怀疑,而是好奇,你身上的种种让我不得不心生好奇。”
“种种?”菁华摊手扫了眼自己,“比如?”
“比如你刚刚说自己对地府很熟,又比如你早已亡故,却能靠一张还阳咒留在阳间,现今世上只有陆判大人和我才会画还阳咒,更不必说你的孟婆命格,还有——”
“还有什么?”菁华毫无避讳地问。
司魂靠近菁华的脸庞,嗅了嗅,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身上有彼岸花的味道。”
菁华语气里带着娇嗔,“熬了好几天孟婆汤,身上沾染些味道也不足为奇。至于早亡,是我命苦,而孟婆命格也非我可定,还阳咒嘛……”
“还阳咒又当如何?”司魂追问。
“我的确不会画,这事儿早在大人来到冥界之前,能给我那张还阳咒的也只有一人——可惜您答应过我,不会去找陆判大人寻查我的底细。”
“你就这么相信我的承诺?我若想偷偷查出你的底细并且让你不知不觉,是很容易的事。”
“我了解大人,您不会背信弃义的。”
“你了解我?”这句话给司魂带来的惊讶不亚于她方才说自己了解冥界。她说自己身上有彼岸花的味道是因为这几天熬汤的缘故,可哪怕醇凉当了八百年的孟婆,身上的味道都不及她重,更难解的是为何陆判大人会给她还阳咒呢?
菁华看出他正在暗暗琢磨自己,肯琢磨就比对她视而不见要好,于是菁华又抿起一笑,劝慰道:“大人,马上就到派汤的时候了,您也该早些回去陪你的醇凉了。”
司魂放弃了盘问,“以后若有需要司魂报答的,只要不伤天害理,我一定万死不辞。”
“死就不必了,我只要大人永远相信我。”菁华露出了阴谋达成的神情,似乎很以此为乐。
司魂带着满腹疑问一步步下了台阶。他并非不害怕“引狼入室”,对此人的顾忌也不比苏子幕少,其中最难揣测到的是菁华的目的,若说她是妖界派来潜入冥界的,却瞧着不像,因为她这几日一直待在望向台寸步未离,而若真如她自己说的,只想和他打上交道而已,司魂更不会信。
菁华了解冥界、了解自己、与陆判又关系颇深,司魂只得往八百年之前的记忆里挖寻,可他的确对此人毫无印象。
司魂第一次有落入圈套的感觉,而且还是那种埋在雪地里的陷阱,你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却看不见破绽,倒宁愿机关从雪地里跳起咬住他的腿,起码能实打实地直视它是个什么东西,也才好脱身。
他不禁在心里嘲讽自己,被菁华那么一说,他的确是更不肯去问陆判了。
既然陷阱躲在暗地里还没出现,那不妨先走着,等到它出现了,就证明自己已经一脚迈了进去,到时候再置之死地而后生,他多得是法子,眼下还是先把醇凉接回来罢。
等等,她怎么知道醇凉的名字?
他记得自己没告诉过她。
再有一个时辰就天亮了,司魂回到了顾庄的客房里,尽管此刻醇凉理应睡着,可他还是想先到她门前看一眼,才算安心,谁知刚推开门,却见醇凉正坐在院中仰望天空。日出之前的山里最是寒凉,醇凉听见开门声,朝他望来,嘴上跟着一句:“大人回来了。”
司魂几步走到她身边,不解地问:“你坐在这儿干什么?”
“最后一夜了,没舍得早睡,怎料不知不觉就坐到了现在。”
“你也不怕冷。”
“八月份,能怎样冷。”
“你没听这几日连蝉都噤了声。”醇凉低头笑笑,司魂坐到她的身边,“既舍不得走,还说明日辞别顾老?”
“人生在世,岂可万事随心,想要即得。”
“但你如果真想再多留两日,我还是能满足你的。”
“我想要的都已经有了,之前没奢求的也都有了,再要岂不贪心无际,怕大人到时候又让我拿什么莫名其妙的来还。”
司魂笑着再问她一遍:“当真没有想要的了?”
“没有。”醇凉的神情的确是别无他求,心满意足了。
这时司魂从袖子里拿出一个东西递给她,“你要的镜子。”
她险些忘了这事。“多谢大人。”醇凉接了过来,直接就照了一眼,镜子里她的身后是一片泛着白光的天空。司魂看着她专注的模样,问:“为什么突然想要镜子了。”
“不知道该拿什么认识自己。”
“那你现在认识了么?”
“没有。”醇凉对上司魂的眼眸,“大人再给我些时间。”
司魂仰望寰宇,只道两字:“我等。”能让他给她时间,证明她已经开始努力靠近他所给的记忆了,左右他已耗掉了不少的时间,晚些等到、早些等到,他只在乎能否等到。过了会儿,司魂指着天上的某处对醇凉说:“以前你就在那儿。”
醇凉看不准他指的究竟是哪处,只能笑道:“真小。”她是随口一说,但司魂细品了品,觉得此二字可以很有深意,那个宏伟崇高的地方从她现在这个凡人的眼里来看,就只剩下虚无缥缈。“天快亮了。”他说。
“冥界的夕阳不升不落,我都不知旭日是如何从天际升起的。”
“我带你去山顶看。”
清早时分,醇凉找到顾老,“顾老,在忙呢。”
顾老本来忙于盯着下人做事,见到醇凉便恭谨地问:“是啊,这不山下又来桩生意,要十车酒,我正让他们搬呐。对了,老祖宗有什么吩咐?”
“我要走了。”醇凉微笑道。
“啊?您怎么不再多待两天呢?”
醇凉俯视着桥下池子里的鱼儿们,它们张嘴朝上,食着浮在水面上的一层梨花。人间一行,她见过了时时刻刻的落花飞扬,见过了激荡出彩虹的瀑布,见过了还未从天际露面就能远射出光芒的朝阳,见过了黑夜里点点发亮的繁星,她曾嗅着满庄的酒香入睡,曾被一个人拉着踏风跳下断崖,曾在那不苦的河水下肆意挨淋,今日正午,她就要回到那个永远只有夕阳和彼岸花的孟婆亭。
喝过了烈酒,她应该没有遗憾了。
“实在是不宜久留,这几日麻烦庄上了。”
“老祖宗见外了。”顾老舍不得让醇凉就此离去,但是想到老祖宗是仙人,自然不能久落人间,也就不好挽留,“那敢问老祖宗什么时候动身呢,老奴叫人准备给老祖宗送行。”
醇凉笑笑,“不必了,该离去的时候,自然就离开了。”
“那……那老祖宗容老奴给您磕三个头!”顾老颤颤巍巍地跪了下去,醇凉赶紧要去扶他,但顾老摆摆手,说道:“老奴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老祖宗一面,这是老奴前世修来的福分,老祖宗此去,老奴算是再见不到您了,您必得受我这三拜。”
醇凉缓缓松开手,由着这个古稀老人给自己磕头。顾老磕完之后对醇凉说:“老祖宗保佑我顾家啊!”
“您快起——”醇凉扶起他,“顾老,我们会再见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