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圆月甚是明亮,像是整个顾庄都点满了月色一样素白的灯,以欢庆老祖宗的归来,以驱走不适时的黑暗,以延长该是热烈团聚的白昼时分。胧月给司魂披上了一件透明淡色的衣袍,他带着看不出迷醉的脚步,直直走向醇凉所站的地方,醇凉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靠近,又迈起了步子,司魂静静跟在后面,像个傀儡,像个奴隶。
醇凉拿捏着脚步的快慢,留给他可追寻却又不丢失的余地,司魂并不踉跄,他的醉只在双眼和话语,而身态毫无异样。在竹径上走了一会儿,醇凉总算开了口:“看来大人不需要我扶。”
“我走得了,就是……你得给我带路,我忘记怎么走了。”
听此,醇凉更加安心地走在前头,放置司魂在后面跟着她。走过了一个竹桥,醇凉却发现自己把他给弄丢了,于是又返身上去,在另一个桥头找了司魂,司魂正在那儿一手扶着桥栏,一手扶着额头。
“很难受么?”醇凉询问他。
谁知司魂冲她一笑,强装着说:“你小瞧了我的酒量。”
“就跟你说那酒烈,却还喝个没完,大人自大了。”明明话语里有了嗔怪的意味,但她的语气平淡如水,一如往常。司魂莫名的生气了。
“哪有你烈。”
醇凉瞬间哑然,可她又没醉,何必与一个醉鬼置气,便教训了一句:“口不择言。”随后又扔下他,独自走上拱桥。
司魂的头本就被酒欺凌得紧,让凉风一吹就更疼了,他“嘶”了一声,困顿于原地,根本无法跟上。醇凉知道他一定难受至极,可既然他嘴硬,她并不想管他,谁知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呓语:“醇凉……”
这一声把她唤得不忍心了,只好再次回去,扶住司魂,“大人跟我走。”
“刑天……”酒劲已经完全上来了,司魂把控不住自己的所言所行。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了老梨树下,司魂恍惚中瞟到了可以依靠的地方,遂挣脱开醇凉,直直奔到树下倚着。守园的家丁都在前面欢庆,如今此处唯有这一棵老梨树。醇凉心想让他歇口气也好,于是也跟进到园子里。“大人,可别在这儿睡下,很凉的。”
“哪有你凉。”
醇凉知道他又口不择言了,没继续和他搭话,而是开始专心为他按揉头两边的穴位。
“醇凉……”司魂闭着眼睛说。
“我听着呢,大人。”
“我给你找到了家,你的名字叫顾醇凉,你看我没骗你……”
“我知道。”醇凉从未怀疑过司魂所说的一切,可她偏觉得醇凉与自己是两个人,即使她的过去就是醇凉,可现在和过去也已是两样了。
“……我等了你八百年,足够凡人十余次的轮回,我用整整八百年来告诉你——你是醇凉,你为何不信……”
“大人,我是孟婆。”
“别叫我大人,叫我天涯……”司魂笑了一下,“其实大人二字也挺好听的……可我怕你叫惯了,就再也不会叫我天涯了。”
醇凉筹谋了许久,最后唤他:“天涯。”
司魂缓缓睁开眼睛,向她确认自己方才不是误听,此时此刻于他而言,就像醇凉被他戴上银簪的彼时彼刻。司魂欣悦道:“你知道么,我本已不打算等下去了,可有了你这一声,便算我过去的时间没有赔光。”
“你不想等了?”醇凉反问回去。
“是啊。”司魂重新闭上眼睛,更加安稳地倚靠回树上,“我不想等了,也没时间等了。”
他说他不想等了……不想等了……她不由得想替醇凉争辩几句、挽留几句、惋惜几句,可这些都化作了一个不相干之人的独善其身。醇凉忽然想起了周幽王的那句“最后一次”,难道当时的褒姒也正像现在的她一样,心似有漏孔,下接深渊千仞,堕不可追。
她有必要替醇凉照顾他,也有职责替醇凉留住他。
“大人可还记得与我的赌约?”
“什么赌约?”司魂小声问。
“等你找到了醇凉,问她恨不恨你。”
“可醇凉不想让我等她。”
醇凉找不到再反驳的话,注定了自己的败。他可知这番话根本伤不到那个影影绰绰的醇凉,伤到的是她。醇凉不再继续为他揉头,转而问:“那大人恨她么?”
司魂回光返照似的说:“谁……”
“醇凉。”
晚风吹过,蛐蛐的鸣叫声和星星一样零零散散,夜晚的泥土别有一种味道,司魂像是睡着了,披风而眠,倚树入梦。醇凉抬头望了望梨树,渴望它可以指引自己该如何是好,却只得满树抖叶声作回应,没人能帮她。
司魂酣睡了一半,仿佛刚刚有人在梦里与他提起了醇凉二字,他倏然睁开双眼,神情一反之前的迷醉,脸上多了些狠恶。“我有的时候多想恨你啊!”他对身旁的醇凉说。
醇凉因他的眼神而惊憷,“大人你醉了。”
“我是醉了,今晚我没使你的酒灵,就是为了醉上一回。”司魂一把攥住醇凉的手,“你不也被孟婆汤给灌醉了,到现在也不肯醒!”醇凉不打算和他胡搅蛮缠,往回缩自己的手,可是她根本挣不过司魂。“我问你,我在你心里可有一丁点的余留?”
“大人……”
“不必提以前二字!”司魂打断她,“我就问现在,不管你是谁也好,我只问你,你心里可有我?”
醇凉的嘴里似要说出什么话来,可到头却吞了回去,换作了另一句:“大人,既醉了,就早些回去歇息罢。”她希望能先让他回房睡下,待明一早醒来,换那个清醒的司魂到她面前再问。
谁知司魂愈发被触怒,一拳打在她身后的树干上,大片花瓣夹杂着零星树叶落在二人身上,给他们再加了一道负担。“别叫我大人!”司魂声嘶力竭,仿佛这辈子所有的怨气都倾泻而出,积压的所有煎熬都被烈酒催发,如蒸熟的热米一样扑面袭来,此刻的他如同一头野兽,在教训这个触犯他威严的不知好歹的猎物。
可这只野兽的竖毛很快就平了下来,疯癫之中似乎还留存着一丝理性,司魂赶紧扭身背向醇凉,独自想办法清醒。醇凉有所动容,见不得好端端的司魂大人委屈得像个孩子,她碰了碰他:“大人?”
司魂回身紧紧抱住醇凉,他已如同舂好的稻粒,在醇凉面前全无皮囊,彻底地露出了多年来的煎熬与难过,这难过不仅仅是因为醇凉,还有众多的牵扯,几界的纠葛,命运的重担,在此刻被他全然捻为一股执念,向醇凉寻求依靠与安抚。不论仇将军还是司魂大人,总也是需要一处避所的,他早早地失了如风一样逍遥无拘的命运,只能于六界的跌宕里夹缝生存,步步谨慎,以避免造成天下的翻覆,曾经天帝允诺他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是门买卖不公的生意,那个位置犹如针毡,那万人的敬拜也折了他的气数,除冥界以外,天帝当真是最会做生意的人了。
他从中唯独得到的,是龙城,是兄弟,是醇凉。所以他愿意为了醇凉坏规矩,且不愿意同温琼一起剿刑天。他恨刑天,恨醇凉。可能够给他这一记拥抱的,也不过是他们。
“醇凉,你再叫我一声天涯好不好。”司魂真如个孩子,委曲求全了起来。
醇凉一边摘下他身上的片片落花,一边柔声安慰道:“天涯。”
“再唤一声。”
“天涯。”第三遍天涯,她喊得颇失底气,这几声天涯只当一时满足他的恳求,只当是此行的回报,可说得多了,她未免太过肆无忌惮,争抢了属于醇凉的东西。
司魂缓缓放开她,酒劲似乎过了些,“谢谢你替她唤我。”
“大人,您把这个收着。”醇凉将魂玉递给司魂,后者推了回去,“你拿着。”
“应该用不到了,大人,明日辞别了顾老,咱们就回冥界罢。”
他所承诺的大千世界还未走遍,怎能如此将她带回,若再想出来便是极难极难,可醇凉的语气决绝,他知道她的脾气,只能将魂玉收下,答应早归“好。”
司魂抽出心口的还阳咒,对醇凉说:“我下冥界一趟,你早点回屋歇息,明天我带你回去。”
醇凉站起来,对司魂行了一个极为庄重的大礼,这礼既是在恭送他回冥界,更是几日以来的谢礼。“大人慢走。”
他消失了,醇凉的鼻边还残留着酒气,她忘不了今夜孩子一般脆弱的司魂大人。梨树又是一阵摇曳,她神手去抚摸上面纵横的沟壑,似是告别。
“簪子好看么?”她在问梨树,虽然得不到任何回答,可她就是能够明白它的意思,正如这棵树也能明白她。“你是不是也在心疼司魂大人,可我究竟该怎么做,告诉他我是醇凉么,但我真的不懂这样做所带来的改变。”
她亲手断绝了多少人的记忆,而自己的七情六欲全然绝断,焉知不是报应?她终于能体味为何那么多的亡魂不肯相忘,宁肯苦淹于忘川河下,若能还他一段记忆,在刀山之上粉身碎骨也心甘了。
可她怎配上到那刀山。
她该回到望乡台去了,一个罪人,何苦还要牵连身边的人为她赴汤蹈火。其实她之前并没有很想去人间,只是囚禁在望乡台久了,到哪里都是好的,留多久都是好的,和谁在一起也都没什么所谓。
不过肯带她游走天涯的,就只有司魂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