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胎的长队远如边关城墙,一望无尽。醇凉头也不抬,只是重复着盛汤递汤。这一碗汤递了出去,久久没有人接,醇凉一抬头,是个五六十岁样貌的人,身体瘦弱,背有些佝偻,脸上白白净净的,没有一点胡须,看起来十分心不在焉。醇凉又把汤往前伸了伸,老人这才反应过来,犹犹豫豫接过汤,醇凉注意到他的手指很纤长,真是个干净的老人。
老人心事重重,仿佛有什么顾虑而不敢喝,于是醇凉问他:“您怎么了?”
老人被醇凉的轻声细语吓了一跳:“啊——没什么没什么!”接着他端起汤往自己嘴边送,可是哆哆嗦嗦端到了嘴边又迟迟不肯张嘴,犹豫了半晌,身后堵着一帮子赶着投胎的亡魂,这汤也没喝下去半口。最后汤碗从他手里掉到地上摔碎,“我我我不喝了!我不喝了!”老人有心要往奈何桥那边逃,无奈年迈孱弱,胆小如豆,踉跄了几步就被醇凉拦住了去路。
“没喝过汤,您不能过桥。”
老人浑身颤抖得厉害,奈何桥过不去,于是转身朝着黄泉路的方向往回跑,途中撞到了不少亡魂,惹来几句埋怨。醇凉站在原地,满心疑云。
司魂正在西牢审验凡人,鬼差来报,说阳间的暴雨引发洪水,生民死伤无数,陆判大人让他领着鬼差上去带魂。怎么会突然下暴雨?难道……这时又来了一个鬼差,说司阳大人醒后跑出了冥洞,门口鬼差没拦住她。果然是龙城醒了。
“你们立刻去找司命大人。等等……”司魂转念一想,此事是整个北海之殇,龙译同样深受其害,心内凄然,让他带着自己的悲痛去抚慰龙城的悲痛,似乎不大适宜,况且他过于以龙城为尊,也未必劝得住。这时司魂想到上回龙城变成蛇时和苏子幕的交情,于是改口说:“还是去找司刑大人吧,告诉他我在上面捉魂,让他务必阻止住司阳大人。”
“是!”
司魂来到人间,洪水猛兽将万千城镇吞噬而不吐骨,无数凡人被泥浆冲往下游,在浑浊的洪水里哀声一片。天上乌云滚滚,惊雷四起,雨花把人砸得睁不开眼睛,瓢泼大雨淋在人的身上,使人腿脚沉重,步履艰难。司魂蹙起眉,想替龙城弥补错失。他凌空化出一张还阳咒,金色的痕迹在他手指划过的地方留下,险些被这样的滂沱大雨打散,司魂还了阳,飞到洪水之上,揪起几个阳寿还未尽的人,把他们安放在高处。这样大的灾祸,肯定是要惊动天界了。
菁华站在妖境的最高处,被雨水打湿的头发紧贴在脸上,雨水顺着其发梢流淌而下,她的下巴淌水如注。亭子和花丛都被淹没了,她的子民也在暴雨中狼狈不堪,会飞的妖都在找地方避雨,道行深久的妖也能自保,可怜了万千法力弱的小妖,他们在天灾面前太为弱小。
菁华施法,在风雨中扬起红色的衣衫,一如久远以前补天救世的女娲,妖境里所有的树木的枝条都延展起来,交织成一张藤网,被水冲跑的小妖一伸手就能够到,把自己死死的挂在网上。看着无数鬼差把死妖的亡魂带走,菁华叹口气,雷雨屠民,自己所能做的只有这么多,是生是死,全凭他们的造化了。
忽然菁华的头上没有了雨,雨水停驻在她的睫毛上,聚集出许多细小水珠。菁华将朱唇一张,把快要流进嘴里的水“噗”了出去,勉强抬起头来看,发现自己身处于结界之中。
“原来你这儿也这样。”刑天甩了甩袖子上的水。
菁华抹去脸上的水,疲惫极了,问:“魔界也是?”
“没错,我才没你这么好心去管那群废物,还以为能在你这儿避避雨。”
菁华又擦了擦下巴的水,“好大的雨。”
“你猜——”刑天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会不会是龙城在哭?”
这回苏子幕不用冥玉就能找到龙城。彼岸花里只闻哭声不见人,雷霆般的哭声引得黄泉路上的亡魂注目,苏子幕来到跟前,嚷了一句:“看什么看,投胎去。”亡魂这才一个个耷拉着脑袋继续往前走。苏子幕飞进花丛中,周遭尽是密密麻麻的花枝,令他难以安身。被划了好几个道子之后,苏子幕埋怨起龙城不找个宽敞的地方。
龙城坐在丛中,把头埋进膝盖里。
苏子幕想起自己以前曾嘲笑过龙城像丫头片子,谁能料到她还真是个丫头,命运之事总那么出人意料。
变成丫头的龙城体形更为娇小,整个人缩成了个小团,苏子幕走过去坐到她身边,龙城没抬头,把身子转向一旁背对着他。苏子幕一瞧她这样,佯装讲起风凉话:“北海大小姐哭得可真好听。”龙城猛地抬头怒瞪他一眼,神情叫人发憷,然而苏子幕视若无睹,“若真不想被人叫成丫头片子,就别在这儿泪雨潸潸。”
龙城并不吃这一套,把头埋回去接着哭,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苏子幕没管这些,仍自顾自地说:“我知道你哭什么,其实男女之别又有多重要,既然你身负天命,凭何因为这个担不起一个太子之位?难道老龙王会因为你是个丫头,与预言相异,便不认你这骨肉了?如果真是那样,他就不配做你的父皇,便同那些犯了此等罪过的人一样,也该尝尝转生咒的滋味。”
“父皇才不是如此!”龙城立刻辩驳道,“你少在那胡诌!”
“我只是讲如果。”见龙城终于开口说话,苏子幕微微一笑,缓和她的情绪,“我自然相信老龙王不是那样的人,也理解当年他牺牲你是为了大局,但既然你现在变了回来,就该当一切是拨乱反正,而非错误,可你这样自以为耻,就更怪不得旁人对你们投以鄙夷。况且你们一海之荣是在于能庇护一方百姓,能使人间风调雨顺,少遭天灾人祸,并不单单是能够威震四海一方独大,倘若北海的尊荣与否只在你的阴阳变换之间,那这种尊荣简直轻如鸿毛,并且不可理喻。”
“你懂个什么?”龙城带着哭腔说,“你一只满山里逍遥的狐狸,哪知晓这其中的利害,以为太子是那么好做的? 四海之间的明争,仙道之里的暗斗,哪一个不会将此事拈来做文章,而今北海式微,父皇难为,还可能会连累陆判,怎会只是一个颜面之事……”
“北海的式微无法归咎于任何人的过错,就如诸国之间总会有强有弱,国家自身也有盛衰两势;龙王和陆判当年擅用私权,此事终会有被发现的一天,即便你今日不被打回原形,龙王和陆判仍是有错,北海依旧会衰败,那些明争暗斗更不会消弭,唯一因你而遭殃的,是此刻被暴雨伤害的无辜百姓,龙城,你每掉一滴眼泪,都是在杀生。”
龙城静得像株草,而苏子幕的话像微风一样不断朝她拂去,她没办法再哭下去了,因为黎民百姓不该为她的过错而付出性命。
“苏子幕,是天涯哥哥让你来的么?”
“是的,他现在正在阳间替你挽回过错。”苏子幕温声说。他以为自己已经劝服住了龙城,可他小觑了这丫头的执拗。龙城悄悄将功力聚集于掌心,同时说:“帮我告诉他,龙城愧对师门。”
苏子幕在龙城自绝前的瞬间攥住了她的手,“你做什么!”他斥责道,再不像方才那般安定自若,而是满眼流露出惊恐。
“苏子幕,你说的我已经听懂了。”龙城字字清晰地说,神情像是看破了一切,“但眼下那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如何不让事情继续变恶,只有我以身殉道,才不会给别人留下贬损北海的话柄,才能在事情严重之前让它结束。”
“你这算什么法子,死过一回还不够吗?你现在自绝就是在有辱师门,等司魂回来,他一定会狠狠罚你!”
龙城依旧执着地说:“生亦何欢,死亦何惧。苏子幕,你容我做一件太子该做的事。”其模样反将苏子幕衬为无理取闹,苏子幕毫不落败地反驳说:“谁告诉你太子就该以身殉道!你自以为足够有担当,但就这样撇下龙王和龙译,可叫他们如何是好?”
龙城不肯再跟他纠缠,边挣扎边说:“放开我!你向来一人自在、乐得逍遥,根本就不懂我身负着多沉重的命运,那是我整个北海万千子民的命运,你不该拦我!”
“我一人自在,乐得逍遥?”苏子幕的神情像突然停息浪涌的海面,目光和语气同时降为冰凉:“不如你跟我换换,来尝尝被灭族的滋味。”
“苏子幕……”龙城发觉自己失言,立刻怯懦起来,“对不……”
“此事最坏又能沦落到什么地步,怎的你就非死不可了呢!”苏子幕吼道。龙城感觉他从一只狐狸变成了一只雪狼,因被人误入了领地而感觉大受侵犯,龙城深切地明白,自己侵犯到了他心底的领地,那领地圈起的是他最血淋林的伤口,与之相比,北海现下确实不算什么绝境。
苏子幕一字一句地说:“你高看了自己性命的分量,也低看了自己挽回局面的本事,万事皆以死为最劣下的手段,置之死地而后生,并不常为对事。你以为你死了,北海就会安然无虞?你以为自己是以身殉道,浑不知别人都认为你是畏罪自绝,北海更在仙道中无立足之地!”
苏子幕眼神中透露出极重的求生欲望,仿佛是在用苦苦挣求的话语来救赎自己。在北海面临困境的此刻,不周山白狐已于世间无迹,唯剩下苏子幕这缕残魂身负着白狐之尊。活着,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娘亲临死前嘱咐他的话,是他孤身一个穿行于飞雪间千年的信念,信念不绝,白狐就未绝。
现在,他要将这个信念转嫁到龙城身上,转嫁到茫茫北海的身上,他们要一起活下去。
“苏子幕……”他的目光力量太强,龙城将自绝之事忘得一干二净。她要活着——她心里忽然回荡着这个声音,听起来像是苏子幕在她心里呐喊,可他的声音怎么会出现在自己心底。“你,能放手么?”龙城小心翼翼地说。
苏子幕眼中的坚韧忽然被微风吹拂出柔和的涟漪,这才发现自己将龙城攥得太久了,他赶紧松开,龙城的手腕上留下了他手指的印迹。
他小声说:“对不起。”
龙城:“谢谢。”
雨慢慢变小,直至天晴了下来。菁华看见云层的缝隙里射下了阳光,万妖发着抖承受晴天的布施,她的发梢同嫩叶一样滚下雨珠,暖意让他们终于发觉了自己的潮湿和寒冷
司魂刚救上来两个孩子,望着云层中的光明,他抹了把脸上的水,知道是苏子幕把龙城劝好了,刚宽下心来,转头却看见苏子幕就在自己身旁,“你怎么上来了?”
“我来帮你。”苏子幕说。
两人在阳间忙得不可开交,等他们湿漉漉地回到地府的时候,却是风波另起。
天界的人对司魂作拜:“仇将军。”
司魂立刻看向陆判,后者走了下来,拿过他的手擦了干净,然后把生死簿和判官笔交到他手里,“你看到了,天界派人召我上去问话,这一去不知道会走多久,你务必掌管好冥界。”
司魂皱着眉,担忧地唤了句:“大人。”
陆判嘱咐一旁的苏子幕说:“司刑帮着些司魂,地府就交给你们两个了。”
苏子幕:“属下遵命。”
陆判大手一扬,对天界的人道了声:“走!”模样不像是被押去问责,倒像是要去赴宴。天界的人对司魂行了个别礼,然后才随陆判离开。
想必北海龙王也已被召上了天,司魂的眉头透露出隐忧,苏子幕拍拍他的肩膀,给予他一些安抚。
刚出地衙的门,苏子幕发现了角落里的龙城,后者似乎正在思绪出窍,苏子幕到她面前打了响指,“站在这里作甚?”
龙城低声说:“陆判……”
“你别担心。”苏子幕知道她在忧虑什么,“只是召上去问问,很快就回来了。”
龙城垂着头,似乎在一张巨大的织网中困顿住,默然回身走开。苏子幕摇摇头,朝另一个方向离去,打算回火山地狱把衣服烤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