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魂的步伐有些急切,越临近望乡台,他就越将脚步放缓,以免行动太急致使伤势显露。“醇凉。”
醇凉迎了过来,张口便问:“听说司阳大人重伤而归,现在可还好?”
没想到醇凉知道的如此之快,司魂一时忘记了赶来路上的所念所想,回答说:“她已经脱离危急了,只是还没醒。”
“如此就好。”
看得出醇凉的确是担心,也许是本性使然,她对龙城一向关爱无比,自八百年以前,至今时今日。司魂胸腔作痛,但只能将伤痛隐匿于腔内,一人忍受。
如果有人告诉她自己也受了伤,多好。
那时她会怎样,是否同样会赶至亭口,焦急地追问过路人,然后自语一句:如此就好。
龙城用短短几天就能得到的,他用了八百年都没得来。
“给你的。”司魂把纸卷递给她。
醇凉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卷,里面写着一句诗:人道酒浊不堪尝,我言未至共饮时。
“什么意思?”
“胡乱拿来两句写上去的,要紧的是这个字,是你从前喜欢的隶书。”
“隶书?”
“来,我帮你贴柱子上。”司魂拿过字,施法将它牢牢贴在了柱子上,盖住了斑驳朱漆。
醇凉仰头赏视着新点缀,司魂随意地打量别离了好几日的旧亭,灶台旁摞着十二个碗,还未来得及细想就又看见了旁边枯萎的梨花,他用手托着蔫黄的花朵,“让你说中了,花跟人一样会死,不懂得跟人一样痴心妄想。”
“不是的,”醇凉听此走了过来,“这花的确有灵性,一直到早上都还好好的,可上午突然就枯死了,大概怪孟婆没照料好。”
上午——司魂并没将它与自己和刑天的交手想到一起。弱花已逝,没什么好挽留的,更不堪多情惋惜。
“我走了。”
司魂离开后,醇凉把十二只碗放到锅旁,开始用它们来盛汤,身后柱子上的宣纸被风吹得轻微作响。
刑天“扑通”一声坐在榻上,对菁华视若无睹,盘起腿来调息内力。菁华感到吃惊,不顾刑天还在疗伤就上去问:“你受伤了?”随后一想能打伤刑天的没几个人,“是天涯?你跟他动起手了?”
“闭嘴!”刑天闭着眼睛说。
过了一会儿,刑天调息得差不多了,蔑视她一眼,“慌什么,我又不能杀了他。”
“真是他把你伤成这样的!”菁华追问,“那他呢?”
“与我彼此彼此。”
“你怎能这样!”菁华扬手打向刑天,后者抓住她的手腕,逐渐施力,仿佛随时就能折断一枝花那样轻易。菁华的神情痛苦狰狞,然而眼神依然倔强,刑天回以更为强硬凶狠的眼神,说:“你想打我?反了你了。”
菁华没有丝毫悔改的意思,突然一个像是枯枝被风吹断的声音响起,后面跟着一声惨叫,她的手臂被刑天掰断了。
刑天丢开她,菁华伏在地上疼出了眼泪,用左手扶着右手的手腕,仇恨地瞪着刑天。亭外的花丛里飘来一大片殷红的花瓣,围绕在菁华的手腕边,最后融进她的骨血里,她觉得痛楚减轻了不少。
最近她越来越想破笼而出了。“小惩大诫。”刑天整理着袖口说。
“你会下地狱的!”菁华咒骂道。
“下地狱?”刑天逼近她的脸,“那你得跟我一起。”
菁华蹭去眼角的几滴眼泪,妖境里鸦雀无声,方圆几里内只有她和刑天。刑天忽然伸手把她拽向自己身边,菁华不肯,却挣扎不过他,刑天握住菁华的伤处,他一只手就足以握住她纤细的手臂,再等刑天松开之时,菁华的手臂已经完好如初了。
刑天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给她讲道:“我今天本要把听谛给捉回来,难得寻到她离开冥界的机会,我料到仇天涯会在,但没想到旁边还有个龙城。交手间,龙城自不量力地插了一手,险些被我打散,不过我倒是从他体内打出来个东西。”
菁华揉着手腕,淡漠道:“还阳咒?”
“不像。”刑天眼露迷惑,“你可知道地府有什么咒法,能改变人的阴阳?”
菁华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缓缓低语:“转生咒……莫非龙城原本是个女人?”
果真有这等咒法。“杀他那回下手太轻了,竟然没发现。”刑天嘴角一弯,“有意思。”
龙城睁开眼睛,觉得自己身旁有很多人,但她只能朦朦胧胧地看见龙译的模样。“龙译……”
“哥,你醒了。”龙译凑了过去。
龙城听见自己的嗓音,顿时意识清醒,“龙译……”她又尝试着喊了一声,立刻坐了起来,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一下子抓住了龙译的手,“我怎么变回女的了?我怎么变成这样了!”
龙译按住龙城双肩,想让虚弱的她冷静一些,“哥,我也不知道。”
“不行!不行!”龙城像疯了一样跑下床去,龙译和苏子幕赶紧去捉,恰巧司魂这个时候进来,龙城一头扎进他怀里,大哭着说:“天涯哥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司魂抱紧她,安慰道:“师傅在这儿呢,你莫慌。”龙译和苏子幕见他来了,便停在了远处。司魂将事情谨慎道来:“刑天把转生咒从你体内打出来了。”
龙城推开司魂,“又是刑天!我去杀了他!我要让他不得好死!”
“龙城!”司魂把她抓了回来,“少说气话了,你现在见风就散,先待在这冥洞里好好休养。”龙城挣开他,哭着说:“我是个没用的太子,我不能再给北海丢脸了!对……我再画一张转生咒……我再画一张转生咒!”
龙城说着就画了起来,司魂急忙将她画到一半的符咒打散,“不要乱来,转生咒一世只可用一次,否则容易致使阴阳不辨!”
转生咒!
龙译主管渡魂台,他自然知道何为转生咒。世人多有男女偏见,甚至在幼婴刚生下来后就将其抛弃甚至溺死,导致世间阴阳不调,这种人在十一层地狱受过石压刑法之后,有的会在渡魂台前再打入一道转生咒,即强行转变其阴阳,以弥补世间阴阳缺损。
难道哥哥……
苏子幕想起龙城刚醒时说的一句话——她怎么变回了女的。莫非她原先是个丫头?
“为什么——”龙城又一次挣开司魂,眼睛被泪水浸泡得布满血丝,把她的面容衬得格外苍白,瞳孔漆黑如渊。龙城的身子因为虚弱而还在发抖,其双脚飘忽如云,没有安定归处。司魂、龙译和苏子幕围在她的左右,可她却觉得自己孤立无助,被命运下了诅咒。“为什么是我!”龙城声嘶力竭地哭喊,“北海何辜,摊上了我这么个太子!”
龙城最终支撑不住跪在了地上,绝望地仰头嚎啕。
司魂蹲下去伴着她,“这不是你的错。”
龙城把自己哭成了泪人,含糊不清唤了句:“天涯哥哥……”司魂抱住龙城,趁机点了她的穴道,龙城的脑袋立刻耷拉在他的肩上。“再由她哭下去,阳间肯定洪涝。”他说。
龙译见状,过去把龙城扶回床上。苏子幕趁机问道:“司魂,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和龙城说的又是什么意思?”
司魂叹口气,多年的隐瞒终于有被揭开的一日。
“北海在九洲四海里最为势弱,所以龙后怀头胎的时候,北海龙王格外上心,特意找陆判推算龙后腹中龙子的命格,结果得知此胎乃是伊始赐予之造化,有整个龙族前所未有的力量。龙王听后大喜,视此子为兴盛北海的希望,故未等她降生就立为了太子,九州四海皆被预言所慑。然而陆判并未告知龙王此胎男女,也未告知其力量是吉是凶。龙后诞下龙子之日,北海海域风雨三天而不止,连天界亦是惊雷滚滚,电闪虹明。却不想,诞下的竟是位公主”。
如此,北海岂不成了天下之大稽,因而龙王对外隐瞒了此事,宣称龙后诞下北海长子,立为太子,并求司魂收她为徒,愿她更胜于男子,可惜龙城并不如预言所说的那般。
龙城从小装作男儿身,鲜少现身于人前,虽暂时瞒过了几界,但龙王一直如鲠在喉,惴惴不安。直至快到龙王九千岁寿诞,仙道之人皆将前来贺寿,龙城身为太子实在不可失席,何况从来没有人见过这位身负天命的太子,人人都等着趁此一见。龙王只得再找陆判,求他赐龙城一张转生咒,陆判以逆天为由断然拒绝,怎奈龙王以九五之尊下跪,此事终成。龙城当时深明大义,甘愿以自身相祭。
此秘密只在北海、司魂和陆判之间,也正有了陆判的暗下安排,所以龙城没在孽镜前显露真身。
龙译听后大为震动,“想不到我姐忍受了这么多委屈。以后有龙译在,再也不会了。”
“我明白你的心情。”司魂对龙译说,“让她休息会儿,地府各处都离不了人,我们先各归其职,留几个鬼差在这儿照看就够了。”
龙译十分想留下来陪着龙城,但司魂所说极是,他不可撂下渡魂台的担子不管。三人都离开了冥洞。
陆判把生死簿从眼前挪开,对堂下的司魂说:“你的伤势怎样了?”
“谢大人挂念,司魂无碍。”
“无碍好啊。那司阳呢?”
“回大人,她方才醒了一阵儿,得知转生咒已破,有些难以自控,所以我点了她的穴道,现在还在睡着。连日来的打击太多了,她怕是很难受得住,先前因为龙译之死,我有好几日未曾见她笑过,难得这几天上阳令她欢欣了些,怎料又发生此事。对这个丫头,我都开始慌乱了。”说到此处,司魂目光黯淡了下来,“大人,这事儿瞒不住了。”
“瞒?”陆判自嘲道,“天道岂是我们能悖逆的,当初帮北海的时候我就知道迟早有这一天,人在做,天在看,能瞒谁呢。大概等不了多久,天界便会召我去问责了。”
司魂沉默,不知该作何回答。陆判安慰他:“你也不必太担忧,这点儿事情,他们不会怎么对付我老陆的。你先下去吧,做事不必太劳心,仔细伤了元气。”
“属下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