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漫长得像是几年,若真的是几年就好。醇凉和菁华在酒窖前久久伫立,任由纷扬放肆的梨花将她们淹没,菁华身上的彼岸花味真好闻,醇凉心中暗想。明日就是天宴了,成败就在开窖这一瞬间,醇凉心底里很是平静,她从不曾为此事担忧过。
她从来不需要担忧自己的酒。
虽然她也不能确定是否能够酿成那相见欢,但是仇天涯对她说过,如果出了什么事,他们就离开这里。好像有了这条后路,什么样的结果都是妙极。
两人终于慢慢动弹了起来,落在泥土上的梨花被一同掘动,眨眼间就碾成了尘埃,两人徒手捧走软泥,像是手艺人往钗上贴金片一样考究。坛子上的土层愈发稀薄,再也遮掩不住酒气的散发,醇凉边挖着泥,边嗅了嗅先行溢出的稀薄酒气,心中不禁定了三分。
酒坛被抬了出来,菁华掏出帕子擦掉上面沾着的土粒,然后久久地注视着醇凉的神情。醇凉打开盖子,朝里轻嗅了一下,只说了两个字:“成了。”
菁华大舒一口气,几日以来的担忧总算落下了。
她们把其余的酒坛都搬了上来,全都酿成了,简直大喜。
天宴如期进行,在欢闹正热时,每个人的案上都上了一杯相见欢,仇天涯看见这酒顿时舒缓了一口气,噙起笑来,把眼前那杯相见欢一饮而尽,没人注意到他的异常高兴。
放下酒杯,他意犹未尽地大呼一声:“好酒!”
这一声因得殿内众仙的喧嚣都静下三分,众仙全然望向他,转瞬又响起此起彼伏的迎合声:
“是啊好酒!”“真是好酒啊!”“仇将军说的没错,好酒好酒!”
前殿在设天宴,所以仇天涯今日不来梨园,醇凉几日以来伤神劳身,已自顾睡去,因而梨园冷清得很,放大了菁华大喜过后的空乏失落。
这时刑天来到她面前,道了声恭喜。
菁华看了他一眼,兴致不高地说:“我给你留了一坛。”
“什么?”刑天一时没明白。
“我向醇凉求了一坛相见欢,你拿去喝吧。”
刑天坐到她身边,不理解地问:“你现在没有把柄在我手里,不必做这件事的。”
“刑天,在你眼里,是不是永远只有你来我往、你脚我拳?这世上总会有人是喜欢成全别人的。”
刑天带着谨慎的语气问:“可你成全了别人,却没人成全你,有必要做于己无利的事吗?”
“我的事不用谁来成全,我知道,仇将军心里只有醇凉,所以这件事没人能成全我。”
刑天仰头叹口气,“那如果天涯需要你的成全呢?”
“什么意思?”菁华反问。
“没事。”刑天笑了笑,轻淡否过。
虽然天帝不会再降罪醇凉了,但仇天涯还是决心要带醇凉走,刑天不能接受他如此离开,“你走了,留我一个人怎么办?”
“你现在慢慢成了气候,不日一定能够得到天帝赏识,我无意留在这里了,后会无期。”
仇天涯的神情带着一股无谓结果的决绝,但是刑天不想让他这么贸然地去跟天帝坦诚,谁知那老头会如何看待这件事。
这时他想起菁华说过的话。她就是喜欢仇天涯,不怕任何人知道。
刑天暗暗打了一个主意。
菁华突然被传唤到天殿,按理来说,她这样身份的人不可能被天帝传唤过去,因而她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菁华小心翼翼进到里面,毕恭毕敬地跪下行礼,“奴婢拜见天帝。”
座上久久没有回声,整个大殿都透露出一股凛冽的气息,越静,菁华越抑制不住内心的惶恐,那种惴惴不安就像是一只头角尖细的异兽从她心里破囊而出,终于她按捺不住,斗胆微微抬首去瞧,只见天帝身着朴素的薄袍,银丝散下,看起来不像一界帝君,而像一个隐居世外、不顾边幅的老道,独差在他眼中的那份威色,令人不禁心生寒意。
菁华很快把头低了回去,不敢继续直视天帝的眼神。
天帝把手中的纸拈了拈,低沉道:“原来是你。”
“什么?”菁华没听明白,忍不住抬头****,但转眼又被天帝的威仪给震慑,赶紧又低下头。
天帝并不打算就方才的话给出一个解释,而是把手中的那张纸扔到菁华面前,厉声问:“这是你写的?”
刚一看到那张宣纸,菁华心里当即一紧,可转瞬又疑惑起来,那日刑天已经把纸还给她了,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没有舍得撕掉上面的“天涯”两字,只是更加小心地保存,为什么会在这里……
天帝不给她时间细细去想,更为严厉地说:“这可是你写的!”
“回、回天帝,是……”
“你可知道天道里有一条是:不许仙神动人情。”
菁华咬紧嘴唇, 不吭声。
“看在陆判的份上,我不杀你,就把你打入望向台,回冥界去吧。”
打入望向台!
菁华猛地抬起头,瞠目看着天帝。
那她岂不是要喝孟婆汤,承受无知之苦,从此什么都不记得,过起她从前最是怜悯的那种人生……还要把自己的同胞熬成汤水......
为什么……她做错了什么,不过就是写了一个名字,凭什么要给她这么大的惩罚!万一陆判爹爹看见自己被降罪回冥界,还变为无知无觉,他该多么痛心疾首……
“天帝,求你饶恕我,我发誓再也不会动歪心思了!”
“没有余地,要么在诛仙台上魂飞魄散,要么就入望向台,你自己选。”
“天帝……”
“你不配与朕讨价还价。”
菁华被突如其来的噩耗压得喘不过来气,过往说自己不怕任何人知道自己喜欢仇将军的豪言在此刻可笑至极。她开始琢磨起是谁如此歹毒。
与她朝夕相处,能够从她身上偷走这张纸的,只有醇凉,而醇凉也有理由如此恨她,想置她于死地。
“天帝,我若该死,那么有个人比我更该死。”
菁华把仇天涯和醇凉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天帝震惊无比,没想到背后还有一个醇凉。
“来人,去把醇凉押来。”
仇天涯听闻天帝的懿旨,在天兵到来之前把醇凉带走了,此举惹得天帝震怒,派遣十万天兵全六界缉拿二人。
一进鬼门关,熟悉的暗红色扑面而来,相比梨园的静谧安然,冥界这地方很容易令人压抑,但是菁华知道:她回家了。
但是她回的不光彩,像是被婆家抓到了自己的污点,写了休书打发回来,还是被人大绑着押回来的,似乎婆家人不甘罢休,还得将她沉塘才肯算是了结。
陆判听到手下人的传信,匆匆赶到鬼门关,只见菁华被四五个人押着,面色如土,见到陆判也只是像苍蝇振翅一样动了几下嘴唇:“陆判爹爹。”
“这……这……”陆判一时说不出话来,不断朝后面的天兵投去目光,希望谁能给他一个解释。
“菁华触犯天道,被打入望向台。”身后的一个天兵宣旨般地说。
望向台的日子过得不成日子,眨眼间,好几年过去了。每每陆判看到菁华消瘦的模样,眼中都淤着一把老泪。
连菩萨都离去了,空荡荡的天殿里,若不是天帝发出了一个微弱的叹息声,这天殿恍若空无一人。平日一旦众神退去,他就会变回那个孤独的老人,孤独到无人陪伴,无人与他分摊这份冷清。他偶尔会觉得自己连凡人都不如,凡人老成他这样的时候,都该坐享天年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天帝抬起苍老的脸,用一种哀伤的神色说:“刑天,你立了大功。”
刑天在心中暗唾一口,他除过那么多妖邪,却在坑害了两个无足轻重的女人之后,才被天帝亲口赞为“大功”。
真是可笑。他故意问:“那我以后能进这天殿了吗?”
“不能。”天帝用呓语一般轻的声音说。
刑天咬了咬牙,“放过天涯。”
“你想让我收回成命?”天帝以为他是来邀功的,原来却是来求情的。
“难道你要诛杀他?此事只需杀醇凉就够了,他不能死,天界不能没有他!”
此时天帝已经不在乎刑天语气的不敬,而是耐心跟他说:“你方才也听到了,他不知悔改,而且他杀了那么多天兵,罪孽深重,我不杀他,何以告慰亡灵。”
刑天变出干戚,威胁道:“老头,我最后劝你一遍,下旨放了他!”
天帝盯着他手中的干戚,带着一种饱含深意的笑说:“果然孽障就是孽障,劫难还是劫难。”
一听天帝如此说他,刑天胸中顿时燃起怒火,朝天帝冲过去。天帝的气性同他的衣发一样,平整单薄。刑天朝天帝砍去,天帝直接身起,落到了刑天背后,从没有人见过天帝出手,刑天也一直觉得他不过是个身居高位却只会支使人的废物,没想到,几招相对便使刑天吃了大亏。
天帝变出一把无人见过的剑来,一剑斩下,刑天的头颅滚滚而落。
刑天的身躯却踉跄不倒,仿佛还有意识,直接逃跑。天帝看着地上不瞑目的头颅,觉得他必死无疑,没有追去。
“所有会阻拦到你的人,都被我一下子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