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可见当初苏子幕听到这个真相的时候是何其震惊了。正是因为这个真相,天帝宁愿将他诛杀也断不肯成全他与醇凉,而一向待司魂偏袒的陆判也在此事上显得毫不讲理。
他被诛杀,却又能以虚魂的方式存在。温琼几次离间他和刑天,甚至不依不饶地让他做天帝……还有无靖,终于也能解释,甘愿以自己性命去避免自相残杀的无靖,为何会在司魂面前污蔑刑天。
他也终于知道,为何天界众人皆对刑天避而远之了。
蚯蚓,女魃,这些都是世道中的异数。
现在祸水逝,世劫成,既是六界苍生生死攸关的时刻,也是他和刑天一决胜负的时刻。
亿万年光阴,只为一盘赌局。
司魂合起眼,仰天笑了笑,觉得自己可笑无比。
什么祸水,他才是个祸水。
苏子幕拍拍他的肩,然后问向菩萨:“听谛呢,我们需要她。”
一提起听谛,对于菩萨来说,就好像是别人提起了她那个值得怜悯的女儿。菩萨并不因听谛六根未净就深觉大忌,只是听谛跟她看惯了六界诸事,最终还是没能逃离情丝的捆绑,修行二字,功亏一篑。
菩萨缓缓道:“无香斋。”
听谛推开无香斋的门,屋子才没了空几天,却已有层轻薄的灰尘随着门开而扬起,扑在她脸上。油灯未枯,留下一盏光亮等待归人,她仿佛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迎面而来——
各位,不像是来买香的……
是她一手促成了现今的局面,无香斋也没能幸免于难。当别人都在惶恐六界崩塌的时候,她却像是生长在泥水里的白莲,水有波动,花却无痕。听谛从货架上拿下一小盒香,穿过小门,进到从府后院,神荼、郁垒二位将军都已不知何处去了。
从府本就人少,因而就算此刻空无一人,感觉也与往常没什么不同。独差在,没有那样一人摇着扇子翩翩前来,对着来客作揖道:“在下从人众,无用书生一个。”
听谛轻车熟路地走过从府中的每一条小路,在从人众的书房里,她看见桌案上放着一幅半成作,旁书:白璧无瑕,洗尽铅华。
是从人众的字迹。
这是副画像,画的显然是她,却空了一双眼眸没有画上。
他曾说:眉眼难画,恐玷污了神韵。他不如他的父亲,能为爱妻作出千幅人像,他鼓起巨大的勇气才敢落笔,仅此一幅就耗费尽了心血,可过了那么多年,她的眉眼,他怎么都做不到胸有成竹。
十年了,当年一别,她说自己就当没听过那番话,可过了十年,她比他记的还要久。她断不清自己惹上身的俗尘,就如她手心里消不干净的火烧云。
她想起近二十年前,自己为了帮司魂断前缘,随其来到无香斋,与那人几番博弈,她被赞道:“姑娘知道的真不少。”不曾想,司魂的前缘是断了,可她又沾惹上了新的纠葛。她知道世间太多的事,但她不知道,自己心里会烙上这样一个凡人。
她对他说,自己是佛门弟子,六根已净。
并不是在骗他,而是她真的以为自己的六根是净的。直到法事那一夜,从人众对着列祖列宗、对着她的背影高声道:“我从人众只有这一个妻子,再不会娶。”
那一刻,她想留下。
但她不能。
当他说自己得孤独百年方能终老的时候,她面对着他清风一样的目光,依然无法把真相说出口。
若她没有先知,若她糊涂一些,也不会如此心绞了。
无知的人对突如其来的厄运没有准备,但对眼下的快活却可心无旁骛。而她,既对暂时的逍遥快乐不起,也对将日的祸事躲避不得。
她在从家一角找到了从人众的尸体,死的时候,他还不到五十,因留魂香一事而折寿了大半,且又把续命香用给听谛,终是没能寿终正寝,但他做到了守志一生。
她抱着他的尸首,在他的手心里画了什么。
相思欲寄无从寄,唯有画个圈儿替。
她身负救世重任,不能任性地随他而去,那些欠下他的,便由这个圈来替她以陪伴相还吧。听谛仰望夜空,算算日子,今晚应是满月,可惜她看不到了。
苏子幕在从家找到听谛的时候,却发现她的双眼已无。那幅人像的空缺上,正放着两颗血淋淋的眼珠,这幅画,她替他画完了。
苏子幕有些无措,而又听见她说:“我还有天耳。”
这只耳是她苟延残喘的原因。
第二日的戏码,叫做死无残魂。所有人死了之后,就彻底的消失于世间,不会仍剩下一缕亡魂勾着执念。
他要一步一步将这个世界变得荒蛮空寂。
这几日有太多人来找过他,有天帝,有温琼,有无靖,有早就死了的,也有才受世劫牵连而死的,还有在浑浊世间已经辨不清生死的,一下子让他的周围喧闹起来。
他们仍是原来那般的讨厌,救世之言宣之于口,唇舌不疲,口口声声说什么回头是岸,在刑天自己看来,这分明就是在逼他就范。头脑昏涨间,七嘴八舌模糊成了言语不清的悲歌,他们仿佛是在提前为他无休无止地梵唱着超度的经文。
他变成了最束手无策的人,犹如自己的死期被不情愿的揭露,大白于世后换来了铺天盖地的诵祷和怜悯。
为什么自己要被怜悯,他现在是这世间的主宰。于是刑天把他们的魂魄都给吃了。
讨厌的人像苍蝇一样萦绕不休,却唯独不曾有她。
她究竟是已经消失了,还是不愿见自己。
所有人聚集在从家的狼藉里,听谛抱着从人众的尸首坐在地上,脸上的两个血洞喧宾夺主,遮掩了这幅容貌的风采。
她的“白璧无瑕,洗尽铅华”在这两个血洞面前褪色了下去。
“苏子幕,告诉我,今晚月相如何。”
苏子幕抬头望了一下,日月皆没能免于祸外,也为了避难而不见影踪,今夜本该洒下的清辉都止步于云巅之上,除了灰蒙,仍是灰蒙。
苏子幕却告诉她:“是轮满月。”
听谛听罢笑笑,瞎了就是有这一点好,不必顾及残酷的真相,反而可以选择相信自我安慰的谎言。“满月好,满月好。苏子幕,好久不见了。”
“也没多久,不过十年。”
听谛和苏子幕旁若无人地说着只有他俩才懂的话,司魂忍不住开口:“听谛,你可有对策。”
听见司魂的声音,听谛故意说:“是创世呀。”
“听谛……”
“大人不要急切,办法当然是有的,可即使我痛快地说了,你也不会痛快地去做。”
“什么意思?”
“我若让你杀了身边的醇凉,你会愿意吗?”
果然空气里调和出了一种粘稠,像是腐坏了的胭脂膏子,司魂被这膏子粘黏住,封淹了嘴巴,剩下沉默。
还是醇凉知趣,过去将听谛扶了起来,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地上凉。”
“生死簿已经尽了它的使命,往日的六界已成硝烟,你要做的不是拯救,而是重立。”听谛缓缓说,“刑天的道行现今至大无极,硬拼自然没有胜算,但我们有个筹码——他的命数在我们手里。”
司魂:“何意?”
“新的六界就该有新的天道,和新的生死簿,先前你与刑天都没有寿命在册,这回却可不同。”
“那新的生死簿从何而来?”
“不必踏破铁鞋,是我。”
“什么?”众人惊异。
“从我能通晓亘古未来便可见一斑。但想让新的生死簿奏效,必得先改天道,天道是一切之规本,它定下这六界一切的规则,包括生死簿是否可以决定众生的命数,都是由天道所定,先改天道,再改刑天命数,便可结束这场劫难。刑天的祸水逝,故而天道毁,司魂大人的祸水逝,世界才能重立。”
空气沉寂得不同寻常,还是醇凉开口说:“我明白了,意思就是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听谛:“正是,司魂大人,你得亲手了结自己的祸水。”
被听谛点了名字,司魂并没有一副想要作答的模样,轻飘飘地起身,道:“我去想想别的法子。”
醇凉沉声向几人示意了一眼,然后紧随司魂而去。
龙城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轻声问:“司刑大人,你说,这回的劫难能挨过去吗?”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可我们这回就是要改天的。”
苏子幕俯视她的脑瓜顶,恨不能立刻跟她拾起那些属于他们两个的过往,和她一起练剑,唤她龙丫头,听她骂自己骚狐狸。可他忍住了心里的痒,面上只是笑笑。
这丫头,让他在河底下好生想念。
“天涯。”走到了僻静处,实在不必走得更远了,醇凉打断了司魂的逃之夭夭。“现在我是世上唯一有孟婆之身的人,不以我死祭,何以安天下。”醇凉步步逼近他的身后,她明白,千万不能纵容司魂再优柔寡断下去。
司魂从嘴缝里挤出几个字:“以我安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