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掐指一算,低念道:“我就知道你这小鬼会回来,看我如何为先师报仇!”
待他追上了那影子,却发现这二者并非一人,起码此人穿的是黑色衣服,绝不是白无常。
黑影回身,缓缓道:“想给六鹜报仇,应向我寻,与白无常何干。”
李知君觉得这几日总是心神不宁,许是人之将死必有的征兆。他现在在哪儿呢,李知君忍不住想,她很清楚他端来的是什么,难道他会就此罢休吗?
突然有谁翻墙入屋,李知君警惕问是谁,初扫一眼没识出来,可等她再次注目,便不由得唤出:“谢大夫。”
他没了怪相,模样标致到她险些认不出来,可她认得那双眼,自己从死亡中回魂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双眼,每当它们微眯,她就知道他是在面纱之下笑起。
“茗娘。”白无常惊喜她认得自己,并且没有忌讳与害怕。
“你是又要来带我走吗?”
“茗娘,我实话与你说了,你只剩下不到两天的寿命,你若有什么心愿,我便帮你去做,我把你找到的太迟了,我答应你,来世一定不会这样。”
“那……那我能和家母告个别吗?”
李知君的异常冷静出乎了白无常的意料,“去吧,我等你。”
李知君刚走到门口,没预兆地吐出口血来,白无常赶紧过去扶她,满眼都流露出意外与惊恐,“你喝了那碗药?”
“没有……”李知君气若游丝地说,“是道长的符水,我娘非让我喝下,说可以防止邪体近身……”
司魂正与妖道对峙,白无常抱着李知君找来,打断道:“大人,她喝了妖道的符水,快救救她!”
司魂看了妖道一眼,说:“你还真是六鹜的好徒弟,快把解药拿来!”
妖道看见李知君已成这样,半个大计已经得逞,仰天笑了几声:“哈哈哈——她喝了我的消魂符,没有解药就会魂飞魄散!想要解药,先把我师父从地狱里放出来再说!”
司魂:“你师父早已魂飞魄散了!我劝你悬崖勒马,别步你师父的后尘!”
“那就让这个李家小姐给我师父陪葬吧!”
还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教出来的徒弟会打洞,这妖道跟六鹜一样冥顽不灵。天色忽然聚集卷云,电蛇在云中来回穿梭,若隐若现,司魂看出征兆,上前以身护住妖道,这时一道巨雷从天而降,把两人全给劈中了,司魂受了好大的伤势,心里明白这是顾庄那次欠下的天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是自古不变的道理。司魂好歹还能挨住这一劈,但妖道就没那么大能耐了,立刻变成了和他师父一样的黑灰,甚至因为道行远不及他师父,而魂飞魄散。每个道士都有自成一式的符咒,此道一死,李知君怕是没有解药了。
司魂忍住伤势,对白无常说:“你别急,我现在回冥界找醇凉去!”
“大人……”白无常的语气异常低稳,“来不及的。”
“你好好守着李知君,我先回去,万一来得及呢!”
四周开始起风了,白无常仰望了一眼天,老天似乎并不满足只施一个巨雷,之后的降雨才是他的本心。一滴雨砸在白无常的瞳仁里,令他立刻睁不开眼,这一滴仿佛只是试探,随后前仆后继地泼下来了大面的暴雨,李知君在他怀里抖动着、抽搐着,像是应和这样的天象。
她将手伸到白无常眼前,似要将他的注意从天上引回到自己的身上“……七郎,你是叫七郎吧……”
“为什么会信我,我是来夺你性命的无常,为什么还要信我!”白无常红着眼说。
“我一直记得你的眼睛,你总蒙着面,只剩一双眼睛能被看到,这双眼睛告诉我,你不是坏人……刚刚……刚刚道长说的魂飞魄散是什么意思……七郎,我之前没有来得及说……我想去酆都看看……”
李知君已经没有力气说下去了,白无常知道司魂一定来不及,哭着说:“我答应你,来世、来世我一定带你去酆都看看,去咱们家看看!”
司魂负伤归来,直唤道:“醇凉!醇凉!”
“你这是怎么了?”
“说来话长,你先给我一些血,我要救人!”
醇凉解开腕上的白纱,重新割开微微愈合的那层薄膜,眨眼间就把小瓶装满了,司魂看着她所做的一切,只能暗暗攥拳。司魂刚要拿着醇凉的血回去,却又传来白无常死心的声音:“大人,晚了。”
司魂看过去,白无常正衔着舌,哝咕道。
他若早点舍弃痴心妄想,不贪图几日守候,她也不至于魂飞魄散了。
白无常忘不了李知君死前最后一句话。
——万古不相逢,相逢不知君。
阴风怒号,浊浪排空,刑天和菁华遥遥望着远处的悬崖绝壁,菁华衣袍窣地,长发飘扬于阴天狂风里。“你让我好找,”刑天说,“为何躲了我十年,只因我说出了那样的话?”
菁华:“我不是躲你,而是离开。”
“那又为什么离开我?”
风噪声让两人的话语变得飘渺,俯视天之涯壁下的波涛,他们在世间的角落里私语着不为人知的对话。“我已经为你做了太多的事,而今我也不想再去苦苦奢求天涯了,你放我走吧。”
看来十年前那晚的话都随飞雪被人践踏了。刑天负手而立,半晌才做了决定:“再给我做最后一件事,做完任由你想去哪儿。”
“你说。”
“这刻在天之涯上的天道是我花了十年的时间用川龙骨一点一点凿出来的,眼下离改天换日只剩一步,可还差一个人的孟婆血才够。”
菁华:“你要我的血?”
“错了。”刑天为她如此猜测自己的想法而感到不悦,“你去把醇凉带来,我要用她来祭新的天道。”
“面前有个现成的,何必舍近求远,反正你已断送了几千人的性命来达成你的野心,又有什么必要对我手下留情。”
刑天动怒,咄咄道:“连你也将这称之为野心?看来那夜我说的话,你一个字都没信。”
菁华不禁回顾起初雪的那夜。
那一夜山林白头,也许不只是在可怜她被司魂憎恨,也是在垂怜刑天的自剖。当时司魂抱着醇凉离去,她伏在河边,恶狠的话语仍萦绕在耳旁,那个时候她已失去了生命所有的意义,任由飞雪将自己逐渐掩埋。刑天慢慢走近她的身后。
“你满意了么?”菁华背对着他说,“你利用我一次次去挑衅他的仁慈,直到我狼狈为现在这副模样。”
刑天沉默着不说话。
菁华继续自言自语:“改变不了他们,所以就以戏弄我为乐,你未免也太懦夫了。细数这些年,我只得到了他不过几日的善待,那我究竟是因着什么才被你把持多年,我怎么就能把自己活成这样……”
她的半张脸映在河里,被流动的河面弄得更加扭曲,在水光波动之间,她看见自己的脸渐渐恢复为了原样。
“那我把脸还给你,你是否能欢欣些。”刑天的语气透漏出少有的小心。
“已经不重要了。”菁华目光呆滞地说。
“他就那么重要?”
“子非良人,焉知我情深。”
刑天:“你怎知我就不是良人。”
他的确不是良人,而是蠢人。他一次次令人发指的所为背后都透着自卑,所以才愈发想证明无论如何她都不会离开自己。菁华听出了话里的意思,只当他胡语,用另一种方式戏弄自己而已,换了旁人,又有谁敢信他这句话?
心灰意冷后,菁华离开刑天整整十年,可到那时她才发现,没有了刑天,她反而不知该如何活着,她试图寻找不同往日的新的活头,可是找了十年仍然一无所获,所以她才会答应刑天回来。
十年了,她以为总会有变化的,可没想到回来第一件事,仍是要杀醇凉。
菁华不想再提起那件事,岔开话说:“你无所不能,为何不亲自去抓醇凉。”
“只有你回去才不会被冥界的人发觉,你知道的,那里有个大麻烦,我不想打草惊蛇。”
“希望你能对我言而有信一次。”菁华撩开遮到眼边的碎发,她又答应了与刑天的狼狈为奸,只为换她未卜的自由。在那最后,她问了他一句:“能不能告诉我,你要重立一个怎样的天道。”
司魂惦记醇凉的伤,让龙城替他去看望一下。
龙城踩着落叶迈进孟婆亭,居然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没人将彼岸花放进刚烧开的水里,也没人将烧到灶外的木柴重新塞进去,柱子上的宣纸像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而发出声响。
眼前的情景就像是从未有人在这儿诵过经。
师傅,姐姐不见了,龙城用阳玉说。
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司魂匆匆赶到了望乡台。灶外剩的那截柴爆了一声,火星从此而灭,无人照料的锅台凌乱作一团。司魂:“人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回师傅,不久前我还听见她诵经来着,等你让我把阳玉送过来的时候就不见了。”司魂仔细察看着亭中的一角一落,不打算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可除了醇凉的失踪,并没有哪里和往常不一样,若真要说,便是彼岸花的气味更浓重了——但这一点他并未发觉。
“认真盘问鬼门关和渡魂台的鬼差,看有没有人见她离开过。”
“属下遵命!”鬼差说。
龙城知道地府没了孟婆必生大乱,可司魂的面色冷静得出奇。 “师傅,姐姐不会有事吧?”
“现在还不知道,你先回岐地去吧。”待转身“噔噔噔”跑下台阶的时候,脚步终于出卖了司魂心中的焦急。龙城不多插手,听话回到岐地去。
司魂匆匆走去地藏王府,结果在半路上就遇到了听谛,彼此的来意不言自明。他走到听谛左边,蹙眉问:“她在哪?”
“天之涯。”除了嘴唇,听谛的面目纹丝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