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忽遭了此病,过程凶险万分,李夫人至此想来仍是心有余悸,无缘无故就害了这等邪病,李夫人觉得还是请阴阳先生来看看为好。
阴阳先生看过了李知君的生辰八字,推算了许久,直言李知君命薄,先前曾有无常来索命过,但不知为何没有索去。凡人里难得有实在懂阴阳的先生,却如此不应时地被李家给碰上了,因为他接下来又说无常还会再来,就在十日之内,说话的模样已是如临大敌,不必说,这大敌自然就是白无常。
果然是遇了邪门的事,吓得李夫人六神无主,仿佛心肝马上要被无常掏了去。
“夫人要早做防范,只要这十日看住了小姐的魂魄,那无常就会遭受阴间的惩罚,再也不能来索魂了。”
“要怎么防?”李夫人战战兢兢地问。
阴阳先生又掐了掐指,道:“留心不请自来客。”
白无常将李知君送回家府,一掀开车帘,他便觉得李府有些不对劲,直到他伴着李知君踏过府门,门上的黄符将他拦隔在外,他才终于明白是哪里不对了。
“谢大夫,你怎么不进去呢?”李知君不解地问。
白无常摇摇头,扭头离去。
普通的符咒根本拦不了他,只能说明施咒之人有意针对,进到李府恐有不测,还是离开为好。
李知君朝着他的背影唤道:“谢大夫,您要回酆都去吗?”
白无常脚步顿了顿,回身走到李知君面前,在她手心里比划了两个字。
李知君喃喃道:“七郎……”
酬谢神明者必安,不过是供奉者的赋义罢了,他并不叫什么谢必安,过去茗娘唤他的都是“七郎”。
白无常的双眼微眯,又一袭白衣翩翩离去。
见李知君回来了,李夫人心里终于放下一块石头,连忙说:“真是担心死为娘了,生怕你被那个野郎中给拐走,再回不来了!”
“娘何出此言?”
“我今天请了个阴阳先生,他说这十日里无常会来勾你性命呢!所以这几天不要随意与人相见了!”
李知君垂眼想了想,更加对“谢七郎”念念不忘。
白无常蹲在犄角旮旯里,神情颓丧得很,这时黑无常出现在他身边,说:“怎么蹲在这儿?李知君随时会死,你得守在她跟前好索魂呐!”
“八哥,李府有阵法,我进不去。”
“凡人的阵法能拦了你?神荼、郁垒二位将军肯定会帮你的。”
“可是八哥……”
“你就是心里不肯。”黑无常打断道。
白无常把头深深地垂在腿间,无以反驳。
“七哥,你忘了司魂大人没能把韩芥儿的亡魂带下来,结果被罚上刀山那事?凭司魂大人的道行都疼成那样,你我二人若是被罚了上去,必是消魂无比!我知道你舍不得她死,可有死才能再生,左右已经过了那么多世,这回算不得什么的!”
白无常仍躲在自己腿间不说话。
“七哥,这是她的命,上回你能延缓她的气数,只是因为她阳寿未尽,可你改不了定数的。”
“我在想她会怎么死。”白无常终于传来幽幽的一句话。
“你要是怕她死的遭罪,干脆端碗药毒死她得了。”
“你说什么?”
“我说,要不你就把李知君给毒死。”
李知君用指尖轻叩桌面,似乎在思索什么事情,这时房门忽然被打开,白无常端着一碗棕黑色的汤水进了来。
“谢大夫——”李知君立刻站了起来,“您没回酆都?”
白无常又像之前那样摇摇头,李知君问他:“这碗是……”
白无常用手指在碗里沾了沾,毒药还维持着热度,暖烫着他的指尖。他刚在桌上落笔,李知君却忽然将他的手按住,屋里的时间像沙漏里的细沙一样,在寂静里一点点流失了过去,桌面上的半个比划也随着热气逐渐蒸发,不留痕迹。
“你叫七郎,对吗?”李知君问,白无常不作声,李知君慢慢将手凑近白无常的面纱,缓缓扯下,只见一条长舌吊在他的口外,似乎忍受了太久的冷,十分想要缩回那温暖的窝里去。李知君怔怔道:“果真是这样。”
白无常的手抖了抖,不再掩藏自己已暴露的身份,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我……”
“你是来带我走的吗?那为何还一直救我……”
“茗娘……”
“你叫我什么?”
突然房门被踹开,一个道士模样的人领头入内,后面的李夫人瞧见白无常的模样,不禁惊呼了起来。那道士得意道:“李夫人,瞧我说什么来着,这便是来勾你女儿魂魄的鬼无常!”
“知君,快过来!”李夫人招手道。
此刻白无常像是奸计被人撞破,可他明明站在最公正的位置,坏生死规矩的是这群凡人,他生怕李知君同他们一起将自己视为妖邪鬼怪。他痛恨自己有口难辨,不能与她解释清生命的轮回,解释自己的为难与不舍,解释他万年来暗涌不息的情分。他该如何解释亲手端来这碗毒药是多么违心,却又多么无可奈何。
就在这时,他听见她说:“娘,谢大夫不像是坏人。”白无常感觉到,死死勒在脖子上的那条无形白绫消失不见了,久违的喘息重回腔内。
“知君,你还没看到他的舌头吗,他是鬼啊!”
“娘,先前谢大夫与我说过,他生有怪相,故以白纱遮面,他救了我,他不是坏人。”
“李小姐,莫被这些鬼怪给骗了,你瞧他手上端的那碗毒药,就是用来毒死你的!”
“这……”李知君再次解释:“这是谢大夫带来的补身子的药。”
“是吗,那有劳谢大夫把他喝下去。”道士说着拿出一张黄符,抖了两下便成了符灰,掺进药汤中,“连带着这张消魂符,您若喝了无事,贫道便信您。”
白无常有所迟疑,但在众目睽睽下,他没办法身退,除非他解除还阳咒逃跑,可那便成了不打自招,也无法回地府交差。况且这凡人道士的符咒未必治得了他,倘若就此打怯,岂不失损阴使之颜面?
白无常慢慢将碗端到嘴边,忽然李知君上前打翻药碗,故作气愤状,“你们未免太强人所难,谢大夫进食不便,你们何必逼着他试药,凡药三分毒,此举欺人太甚!”
“知君,你真是糊涂啦!难不成要害你的不是这个怪物,却是为娘我!”
“娘!鬼神之说岂可轻信!”
李夫人指着李知君的鼻子,手因生气而抖动不停,“为娘把你当自己的命根子,你却疑心起我来!”
李知君的气势骤弱,跪倒在李夫人面前,“娘,是女儿言语不当,女儿没有顶撞您的意思,只是求您让谢大夫走吧,好歹他也救过我,赶出去也就是了,何必如此发难呢。”
李夫人没辙,只好对白无常恶狠狠地说:“看没看到,我女儿这么替你求情,你若敢伤害她,我老婆子非得跟你拼命不可,赶紧滚!”
白无常抓起面纱,狼狈地走出李知君的房间。
她既已知道自己是来索她魂魄的,为何还要替自己百般辩解。白无常觉得自己此行一事无成,既没有把亡魂带下去,也无法保她不死。
水波粼粼,把他的倒影扯成奇怪的样子,白无常看不过去自己这副模样,用白纱蒙住了半面。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等他看清的时候,司魂已经安坐在他身旁,眺望河水逝去的方向,好不惬意。
“属下参见……”
白无常刚要行礼便被打住,“既不是在地府,也不在行公事,不必拘礼。”
白无常从没跟司魂这样相处过,两人摒弃位分之差,谈些各自的私心。阴使不可有私心,即便难免有,也得深深地压在心底,不能让它左右了行事的原则。
“幸亏你没喝那碗药。”司魂把手支在膝盖上,卸下了平日的不苟言笑,“那个道士是六鹜的徒弟,是有道行的。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白无常条件反射地说:“一切听司魂大人吩咐!”
“别说那些官话。你我都知道规矩,都明白此事应当如何,可毕竟难免违心,不是吗。我想知道你心里到底作何感想,不管怎么说,李知君跟你有过一段姻缘的,你也是因为她才签了魂契。”
“我已经不奢求让她活下去了,反正人世不过百岁,终有一死,总还是得轮回的,我现在只希望她这一世没有遗憾,死的时候别太痛苦。”
“那就去做,你还有时间。”
白无常难以置信地看向司魂,“大人……”
“她已轮回过百世,你也失去自由万年,眼下到了这一步,就是命运注定,我帮你引开那个道士,你去跟她好好过这几日吧。”
说罢,司魂一手拂过白无常的脸,面纱飘忽落下,白无常行礼谢恩,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变得清楚了,他探着身子去望河面,看见自己的脸恢复成了原样。
“我的法力只够这几天,你要抓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