懦夫……在怀疑醇凉背叛他的时候,他是懦夫;在违心地说出天道不可逆的时候,他是懦夫。每每懦弱不堪,都是龙城拆穿的他,连辩驳都令他自觉不耻。
唤了他上千年的天涯哥哥,除了醇凉,龙城是他尚在的最深沉的记忆,在龙城嘴里,他任由她一声声的这样叫他,不怕回忆袭来,这声呼唤一向能给他们彼此都带来心底的安宁,谁又能想到会有一天,这四个字竟也能充斥着怨恨,而且居然是龙城对他的怨恨。
绝望涌足了他的血脉,司魂内心被千军万马踏碎,直到他觉察出子牙剑被龙城抽走,才拾回了神思,心中暗道不好。司魂立刻追了出去,等跑到门口时才想起被忽视在身后的陆判,他一直静默地旁观着两人的决裂,一如他早已看惯的众生的挣扎,“明镜高悬”悬在头顶,同陆判一起旁观着数不清的悲剧,不必司魂说什么,陆判只是摆手让他安心离去,在司魂的脑海里,陆判是规管六界轮回的人,从来没有过这样慈悲的面容。
“烦请大人……早些给苏子幕寻个好归宿。”
陆判捋须点头,霎那间司魂好像看到了菩萨的影子。
“苏子幕——”龙城一声声的呼唤响在地狱,却被杂乱的惨叫声给掩盖下去,龙城似乎在这个她已来到了十年的地方迷了路,否则怎么会一直都找不到他。“苏子幕——”鬼差闻声都知道是司阳大人在找司刑大人,并且都清楚他在哪儿,可没有人去告诉她,谁都不敢。龙城只好一层层找下去。
刀光剑影,凛冽寒风,血池油锅,这里把她吓哭过,就连此刻她也是带着恐惧穿行,唯有不顾一切地想着这里是苏子幕日日都在的地方,她才可以支撑自己不停下脚步。龙城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孤独过,悲伤的人尤其容易疲惫,她被悲痛折磨到困倦,恨不得能跪在地上痛哭一场然后沉沉睡去,可是她不敢啊,怕醒来之后连最后一面都错过了,所以只能顶着酸涩的眼皮以及发疼的喉咙前行。喉咙怎么会疼呢?或许她憋住了太多眼泪,快要让喉咙决堤了吧。
可没找到他之前,自己绝不可以哭,别让上天以为她已经落于输势。
龙城边寻找边祈祷:你不要投胎啊,我怕下一世……
下一世他会忘了她,难道要像天涯哥哥那样没年岁地等下去吗。那时他已有了自己新的宿命,而她不在其中。他不再叫苏子幕,不再有一身雪白温暖的皮毛,会成亲生子,会无数次地轮回于大千世界之中,哪怕之后再成仙成神,也都与她无关了。一旦没有了记忆,他就不是苏子幕了。
即便再有相逢之时,恐怕她也不是龙丫头了。
“苏子幕——”龙城一头扎进火山地狱,只见里面的苏子幕素衣披发,面色安静,“龙丫头……”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总算找到了苏子幕,龙城反倒一时愣住了,她还迷途于自己的幻象里,再见苏子幕就像是已经隔了好几辈子,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话语来开口。苏子幕身边的两个鬼差闻声回头,对闯入地狱的龙城提起了戒备。
龙城撇掉愚蠢的想法,沉着地走过去,眼泪、绝望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瞬间她就换了个面色。苏子幕并未上前,鬼差先他一步,“司阳大人。”两鬼差用手挡在龙城和苏子幕的中间。
“给我让开!”龙城发起凶来跟司魂一个模子,鬼差立刻有些怂,“……大人,别让小的难做。”
“让开!”
“司阳大人,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龙城追问。
“司魂大人的。”
龙城想起方才各层地狱里畏缩起来的一众鬼差,冷笑道:“怪不得。他的命是命,我的命令就不是吗?你们给我扪心自问,苏子幕平日里待你们可不薄!”
“这……”
“我看谁还敢拦我,别逼我跟你们动手!”
鬼差们正在动摇之际,堂上传来一声咳,两鬼差像是被人拿刀抵在后背,立刻又坚定起来。龙城瞥向咳声传来的地方,只一瞥便没再将其放进眼里,“给我滚开!”眼见龙城又要发难,苏子幕明白再怎么为难鬼差也无用,于是打断龙城的咄咄逼人,对鬼差说:“给我点时间,让我和你们司阳大人说说话。”鬼差立刻给了苏子幕面子,识相地退到他身后。
鬼差刚退开一旁,龙城抓起苏子幕的手就要带他离开。“龙丫头。”苏子幕停在那里不肯走,龙城带着不理解的眼神看着他,不想看见他身上笼罩着司魂的影子。
苏子幕拉她回来,神情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他们身后就是熊熊业火,他曾在这里被烧得体无完肤,可当龙城完好无缺地站在他眼前的时候,再骇人的地狱也被抛在了身后。将龙城上下打量遍了,一个很好看的笑容绽放他在脸上,笑到万佛朝拜、熠熠生辉。
“真好。”苏子幕说,目光像是在欣赏一件绝世珍宝。
“苏子幕……”龙城浑身僵硬,和苏子幕无谓的态度截然相反。
“龙丫头,不要胡闹。”他的轻声细语犹如平静无浪时的北海,让人沉沦失神,龙城险些就被说服了,可执念令她终是没能妥协,哪怕说出这话的人是苏子幕。“为何连你都说我胡闹,难道你想投胎为人吗?”连她心里都清楚的很,世上已无不周山白狐,苏子幕的修为升仙不足,但为人还是绰绰有余,然而凡人正是苏子幕最大的怨念。
且不说投生哪里,龙城不相信苏子幕舍得离开她。
“不……”苏子幕刚要解释什么,龙城不由分说便把他拉走,苏子幕正是虚弱之时,经不住龙城这样的拉扯,心里虽不肯,脚步却是踉踉跄跄地跟着往外走。“龙城——”他们还没来得及走到门口,身后传来十六王爷苍桑沉厚的声音,龙城虽是不屑,但仍回身去给十六王爷规矩地行礼,“龙城参见王爷。王爷跟父皇交情不浅,望您能给侄儿这个面子,让侄儿把苏子幕带走。”龙城把脸抬的与堂桌一样高,话语并不是求人的语气。
十六王爷一副长者风范,不怒自威地说:“小东西,可把你父皇给折腾惨了。”
龙城一撇头,愈发讨厌别人说她顽劣了。
十六王爷对这位侄儿的脾性是知道一二的,“旁的不归本座管,你想网开一面,只找陆判去,可但凡鬼差把亡魂送来,本座就没有不审的道理,司刑意图谋害阳界之人,这道火山地狱他是挨定了。”
苏子幕微微颔首,心甘情愿认罚,可龙城哪里肯,见十六王爷不予通融,立马抓着苏子幕起身离去。就快要走到门口了,蓦地一道结界挡在二人面前,龙城一掌打出去,然而结界纹丝未动,她又幻化出子牙剑,尽管剑气凌厉,劈在结界上面也是不留伤痕。
十六王爷:“小孩子,你当地府的人都没本事吗。”
龙城油盐不进,苏子幕怕她戾气太深伤到自己,于是挡在前面说:“龙丫头,停手吧。”竟然连苏子幕都站在自己的对面,那就再没什么顾虑可言,她也要尝尝那与天地相斗的滋味。龙城身上的戾气愈发浓重,苏子幕不由得慌乱起来,“龙丫头快停下,北海会涨大潮的!”
“你一心要带苏子幕走,可问过他的意愿没有。”身后的十六王爷紧逼道。
龙城:“我不管——”
这时有人闯入了结界,苏子幕定睛一看——是司魂,心里顿时立了根定海神针。十六王爷:“司魂来的正好,你的徒弟你来管教,其余的纷扰本座一概不管,只是必须把那司刑留下来受刑。”
“属下遵命!”司魂赶紧去劝阻龙城,“一人之力岂可抗衡整个轮回?你的莽撞会害了苏子幕的!”
龙城终于泣不成声,“龙城是傻子,不该说天涯哥哥是懦夫,你帮龙城去求求王爷好不好……”
司魂循循善诱:“你没明白。逼苏子幕的不是王爷,更不是陆判大人,让他不得不投胎的是天道。”
“别再跟我讲什么天理道法了,天涯哥哥是逆那天道的第一人,为何今日要来劝我呢!”
“你忘了我一直在赎罪啊,正因我做过这样的错事,所以才一直劝你,你承担不起后果的。”
“天涯哥哥总叫我看透,可你又是否明白,只有把什么都看透的人才是真正的‘鬼’!龙城不是神仙也不是什么鬼,我不过是个凡夫俗子,或许会做错,会承担不起后果,可我总终是不能轻易舍弃,天涯哥哥怎就不愿意成全我呢!”
司魂无力地说:“这事,怎是我一个成不成全所说得算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司魂看向苏子幕,唯有他才能让龙城摆脱固执。
苏子幕:“龙丫头,你信我吗?”他这一问出口,龙城知道自己要败下阵来了,久久僵持之后,她只得木然点点头。“那你就听我的,挨完这一道火山地狱,我们就有了争取的底气。龙丫头放心,我不会离开你的。”
龙城仍是绝望地哭,苏子幕和司魂已经揣摩不出龙城此刻所思,四目相对,苏子幕轻轻地把龙城推向司魂,司魂领会其意,默默带着龙城出去,后者已不再反抗了。
安抚好了龙城,苏子幕走到十六王爷面前,大声道:“罪魂苏子幕,领受王爷责罚!”
她的强硬只短暂地维持了一个时辰,然后又恢复为那个窝囊无用的太子,只能在地狱门外软弱地哭。不消一盏茶的时间,龙城听到地狱里传来苏子幕的惨叫声,地狱之刑残酷至极,惨叫难以自制,与骨气无关。
至今都无人告诉她,十年前的那场业火,也是苏子幕替她受的。
龙城捂住耳朵,蹲在地上无尽蜷缩,瑟瑟发抖,她想象到苏子幕雪白无瑕的皮毛在火山中烧成灰烬,她痛苦地嚎叫,仿佛跟他一样疼,仿佛身上被千万只蚂蚁咬食,仿佛自己的龙鳞被别人一片一片揭掉,仿佛有人用针分寸不落的扎她。龙城在自己创造的梦魇里陪苏子幕一起痛麻,司魂紧紧抱住她,嘴里一遍一遍念叨“不疼”,可这样的谎话只安慰得了小孩子。
龙城越心痛苏子幕,就越自觉罪该万死。她是个荒诞与耻辱,怎配去为苏子幕肝肠寸断。她像卑微的野狗匍匐在荒野的烂泥里,乞视苍天恩赐一场甘霖去淋净她的肮脏,只需一场短暂的洗礼就能给她颤颤巍巍站起的力量,让她有名义去眺望天空,直视云层缝隙中的阳光,可这一切都没有,她的感情是一时的拨乱反正,因而命运已经不屑于去对他们陟罚臧否,只需看着他们顺应时间的洪流,在对错不定中相撞。
他们哪里是来生再相遇那般简单,这就是龙城苦苦不肯放手的缘由,也许他们能共有的,只是这一世了。苏子幕曾开玩笑说,若来生她是个男人,他便陪她做个断袖。那时龙城极其生气地骂了他一顿,她不愿意听见这样荒谬的话从苏子幕的口中说出,更不愿意苏子幕陪她一起做个荒唐的人,那只会让她更觉得自己有罪,若她无原罪,为何上天这般惩罚于她。人人只见龙城整日的没心没肺,可她心底里挣扎又有谁人知晓?即便她明白,苏子幕这句也并非玩笑,她相信苏子幕不嫌弃自己,可那正是最大的罪,甚至她觉得,苏子幕就是因为自己的悖逆常理才被牵连遭了天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