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司魂到的时候,地上已经扔着一张狐皮和一具血尸,他的心顿时冻结成冰。环望着妖境的乾坤,司魂感受到他无处不在,却又虚弱稀薄。苏子幕的三魂七魄还没飘远,司魂赶紧用招魂幡将它们召了回来,可惜苏子幕的魂魄各自为缕,难再相融成一条亡魂,司魂盘坐林中,合眼大诵往生咒,他一人之口却诵出了千万经文之声,宛如万佛齐诵,使光辉笼罩住整片密林,苏子幕三魂七魄如同十缕白丝相绕,终于捻成一线。
亭中的刑天听见经文声,知道是他来了。
“生来死往,鬼差上阳——” 黑白无常被召了过来,“司魂大人有何吩咐!”
“快带司刑大人回去,陆判大人知道该怎么办。”“是!”
送走苏子幕,司魂带着戾气直捣妖境,进入树洞的那一刻,子牙剑被攥紧在他手中,剑尖拖行在黑泥地上,偶尔被大点儿的石子硌起,刑天见他直朝自己走来,面色不改,司魂果断举起剑放在刑天的脖子上,发狠道:“刑天,你过分了!”
“过分?杀了只白狐你就觉得过分,那我还会有更过分的呢。”司魂再一次将剑推近,刑天抬起左手握住剑尖,司魂瞥了瞥他的手,不经意眯起了眼睛。刑天知道他为何会露出这样的神情,说:“我吃了女妭,现在我是不死之身,哪怕谁再把我的头砍了——我也不怕。”他推开子牙剑,“等你想到办法杀我再说吧。”
“你变成了一个吃人的怪物!我真是后悔了,当年是我错看了你!”
“拜你所赐。”刑天邪笑道,“怪物又如何?只要我有齐世的道行,又有谁人能奈何我这个怪物!”
司魂不跟他狡辩,直接低吼:“川龙骨在哪儿!”
刑天没回答他,而是转了过去,司魂大步上前将他一剑穿身,那力道泄发了他所有的愤恨。刑天侧头看着身前的剑尖,迅速散成几缕黑烟游走,子牙剑劈了空,司魂顺着烟走的方向回头看去,树洞口出现了另一个刑天,那几缕黑烟飘进他体内,与其合二为一,这个杀了苏子幕的“刑天”居然只是他的分身。
刑天手里正攥着川龙骨,见到司魂对自己分身的所作所为,依旧面不改色,径直走进亭子里坐下,给自己倒了杯酒。原来他被耍弄了,面对这个真的刑天,司魂的恨意有增无减,“你带川龙骨去了哪儿?”
“我要做的事从来都只有一件。”他的声音比方才的分身还要冷漠。
司魂一脚踩在台阶上,声音不大但十分清晰:“不管你在做什么,都给我住手!”
刑天对他冷嘲热讽道:“这是什么话?我可不是你冥界里的那些小鬼差,司魂大人——”
“我实在想不通你为何非要做那天帝,从前你并不曾有这样野心,当初你不过就是求一生存与尊严而已!”
“为何?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昔日你初带我入道时便说了这样的话,而今天道待我不仁,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为自己争个生路有何不可?你非问我为何,那我告诉你——因为我见够了这世间太多不该的事,我受够了低眼,看够了道貌岸然,就连温琼无靖都那般对我,你以为我还能怎么做?就像是你仇天涯明明该在那云巅之上,却非要为个女人心甘情愿被禁锢于地府,就像这世上唯一待我真心之人却遭了大难,这便是天道的不公!我就要改了它,为我自己创一个公正,从今以后,视我如蝼蚁者,我必待之如草芥!”刑天冷笑,“你说你看错了我,现在看来我又何尝不是看错了你!我以为你与他们不同,可你实则还不如他们,口口声声告诉我为雄者为人所敬,自己却撇下了千万年的尊位,去为一个女人而活!”
司魂:“你以为我入天界是为了什么,功名吗?你错了,我从不曾把那些看进眼里过,我生于道外,岂有欲求所言,当年答应天帝入天界无非只因为这不是件错事。我告诉你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也只是不希望你自怨自艾,你现在竟拿它来反驳我!我待醇凉之心不必待你们少一丝一点,只因她是个女人,便要被你们一个个如此怨怼吗?我在冥界没有什么委屈,他们是我的亲人,就像当初的我与你!”
“你根本没有什么亲人,你与我一样都是异类!你对醇凉根本没那般情分,都只因为她是个祸水罢了!”
司魂黯然摇头,“你已疯魔入骨,我还总不死心地与你废话许多。把川龙骨拿来——”
刑天异常痛快地将川龙骨扔给了他,附语:“没人能阻止我。”
“那么你也给我记着,我不会任你的阴谋得逞!”
不喝孟婆不投世,不念往生不轮回。
当龙城苏醒的时候,身旁只有一个龙译,一个寒颤令她想起了自己临昏迷前所发生的事。“天涯哥哥和苏子幕呢?”她发生这样大的事,他们俩怎么可能不在自己身边。
龙译没有什么欢喜,没有什么浓愁,只有些踌躇犹豫,他是不愿意拿假话哄骗龙城的。“姐,苏大哥他……”
“他怎么了?说啊——”
“苏大哥又死了……”
司魂的衣裳还未干透,身上散发着北海海水的咸湿味,自他回来到现在都还没来得及看上苏子幕一面,他是有种隐隐的怯懦的,希望此刻陆判会给他许多旨意去奉行,而不是任他自己来决定这件事。他和陆判半天商讨不出几句话,龙城倒是来得快。
“天涯哥哥!”这四个字充满了精气,足见她已是无碍,可以支撑住接下来的万般悲哀。司魂迎面过去,面色不知是悲是喜,但自然是难掩欣慰。龙城一把握住他的双腕,上庭紧凑而焦急,张口便是:“苏子幕在哪?”
果然不该躲的还是躲不过,司魂的拳心虚空,连带着底气也一起散尽,他不得已地需给她一个交代:“他在地狱受审。”
握了满手的湿,龙城不自觉地松开司魂的手腕,恍惚中感觉面前这个人就代表着噩耗和谶语,让她避之不及。“他犯了什么过,为何要受审?”
“投胎之前过一遭地狱,是规矩。”
明明她早已从龙译那里知道过了,可此刻仍犹如听见晴天霹雳,最不愿相信的事情从最相信的人嘴里说出,她失了应对世事的分寸。或许换作了从前的龙城,应该会在此刻不停地摇晃司魂的手臂,向他祈求一个安慰和不残忍的答案,并用令人不忍拒绝的眼神仰视他,让自己所做的一切都看起来无理取闹和幼稚,可是她没有,因为这回司魂不会再替她填掉荒唐的坑,苏子幕更不能。
况且,她早不是个依靠别人的孩子,她和苏子幕一样。
龙城调动全身的力气,只是一步一步远离司魂。她抬起一只手臂,无力却又笔直,食指弯曲,已经不屑于用劲去绷直,却仍旧不甘心的指向前方,没有意在的方向,没有针对的角色,仿佛与她作对的是虚空广阔的全世界。她的语气冷硬霸道,像是主宰天地、规定生死的王者,像是北海被亏欠多年的那个真正的太子。
“哪个准他去投胎了?”
司魂将龙城的反应意料得差不多,满腔早已打好的腹稿该在这个时候说出来了。“龙城,你听我说——”
你听我说——多么无理的四个字,别人常利用着这句话,仿佛理所应当地将那些道理灌进另一个人脑中。从前龙城觉得司魂以这句话开口总能给她带来安心,现在,那都是狡辩和推卸。
司魂边说着边上前,哪知他上前一步龙城便后退一步,于是他识趣地维持着一个不令人生厌的距离,继续说:“当时苏子幕被刑天断脊剥皮,因而三魂不聚,七魄离散,比起醇凉被菁华打散更为严重,所以万般无奈下我只能给他念往生咒。”
龙城极力忍住自己不对司魂发出哼笑,“那又如何?”
“你可懂何为往生咒?那是为亡魂超生的最大念力,念了便由不得你不投胎了,否则便永世不能轮回。”
“不轮回便不轮回,大不了我陪他一起做孤魂野鬼。”龙城眼角已是聚出了一颗泪珠,死撑在眼中迟迟不流下。
“你当我为何会念往生咒?不到万不得已,我想逼他轮回吗?虽说我已将他的魂魄聚为一缕,可他魂躯衰弱,若不趁早投生,借肉胎稳固魂魄,迟早还是会散的。即使得幸不散,他也只能被放逐于天地间,渐渐失去心绪,像蜉蝣一样游荡,你愿意看到他变成这样吗?”
龙城眼中的那滴眼泪终于掉下来了,没有氤氲双眼,没有水雾朦胧,只是滴滴答答,她不想没出息地嚎啕大哭,否则就像是在向命运低头。见她哭了出来,司魂心中五味杂陈,苏子幕也算是他近千年来难得的朋友,他又何尝不难过自责。
龙城突然跪下,郑重地说:“求天涯哥哥帮帮苏子幕吧,我真的不想让他投胎……你是天涯哥哥啊,你怎么会没有办法呢……”
他是她打小就奉为圭臬的天涯哥哥啊,凡他做的便没有不该的,纵使旁人皆说他是错的,她依旧当那是他对得与众不同。龙城从不在乎什么天道法度,只有这个师傅是她的天,正如凡人的寄托,当她遇到灾祸泛滥,所做的便只是向天祈祷。司魂是她的长兄如父,是她最先和最后的乞求。
可是终有那么一日,人不信鬼神,鬼神不信天。
回望那年他为她师,她执握一把子牙剑,当即道他一声“哥哥”,之后从未正经跪下拜师过,而今这一跪反倒叫他受不起了。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司魂把心一横,只说:“这是天道,你们违背不得。”
龙城的天终于塌陷了。“你如今还与我讲天道二字?”龙城边嘲讽边起身,用力地掸掉膝盖上的尘土,就当她是从来没跪下去过。
司魂心中揪忍:“生死看不透,喜忧不自由。”
“那你看透了吗?”龙城反问,“若要投胎的是醇姐姐,你还会像此时劝我一样来劝你自己遵从天道吗?”
“龙城你真是不懂。”司魂摇摇头,“若醇凉当年可以投生,我岂会不放手,但那时连这都已成了奢求。”
“我说不过你,我不管,我要去找苏子幕,我不会让他投胎的!”龙城转身要跑出去,司魂还未来得及去阻拦,龙城却又停下,特意给他再留一句话:“天涯哥哥,你是懦夫。”司魂在那一刻仿佛失去了听识,他从她的嘴型里听见这句话,感觉自己像是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龙城……”司魂小声唤她,他没发觉,自己的语气比龙城还委屈。
龙城最终消失于地衙门口,背影决绝。她的恨意和眼泪一样无声无息,却如同缄默的毒药,悄无声息地穿蚀司魂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