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上只有一只五瓦的节能灯,山坡在微弱的光亮中目送小护士离去,他有一种惊艳的感觉,她好像长高了,这时候他才看清她脚上穿的是高跟鞋。他依然瞧着她的背影发愣。她穿着薄呢子外套和牛仔裤,里面是一个不安和敏感的灵魂。牛仔裤放大了她的臀部,每下一级楼梯,那腰臀就扭动一下,充满了异性的诱惑力。山坡又闻到了香水的气味。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一股温热的浪潮伴着不安向他袭来,山坡不明白为什么有这一缕忐忑。
她的背影消失了,他回到屋里去,那时他扑在窗口,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重新睁开双眼时他看到一辆出租车开着大灯驶来,一个急刹车停下,陈芳弯下腰拉开了车门。山坡茫然地瞧着绝尘而去的出租车,在他的印象中,陈芳从来没有坐过出租车,再远的公交车站她也会走过去。也许,医院值班的时间提前了?
风吹过窗外的树,树枝在摇晃,暗蓝色的夜空也在摇晃,山坡耸耸肩,自言自语说,房子买不起,偶尔坐坐出租车还是可以的,时代在向前发展,我是不是太落后了?!
那天是房东收房租的日子,房东敲开房客的门时露出惊讶的神情:地板湿漉漉地,那张破藤椅翻转身搁在写字台上面,床上的床单枕套都被塞进了洗衣机,一台用了十多年的小鸭牌双缸洗衣机像个醉汉似地在卫生间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房东看见山坡穿着胶靴爬在窗台上擦玻璃窗,嘴里还哼哼着一首歌,“在许多未知的道路上,我追随着那朦胧的光芒”,房东又好笑又好气地说,你疯啦,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夜晚,你搞什么大扫除啊!山坡朝他笑笑,继续把他的歌唱完,“永远和你在一起,重逢的我们”。山坡站在窗台上,高高地举起一块脏兮兮的抹布说,永远和你在一起,你懂不懂?不懂问你老婆去。
四
医生值班室里坐着两个人,一个中年男医生和一个中年女医生,风韵犹存的女医生突然莞尔一笑,令男医生为之一振。但是女医生的笑容瞬息即逝,她的乌黑的眼睛漠然地注视着对方,你说的是真话吗,我对你的吸引力居然比那些小护士还强烈?她用一种矜持冷淡的腔调说,愚人节过去十多天了,还在说这种话,你不觉得特可笑?
一条发黄的罗纱窗帘把房间里的光线调节得若明若暗,屋子里因此而产生一种暧昧的情调,男医生痴痴地望着她,一双桃花眼水汪汪的,我发誓,我说的是真话,他举起一只手说,她们怎么能跟你比呢,你是一朵开不败的鲜花,在你面前,她们只是几茎青涩的小草罢了。
没有一个灵长类雌性动物会拒绝雄性的赞美,作为医生的她,更清楚听到这样的话,她的体内便会有一些激素类的变化,虽然只有在化学与显微镜的世界里才能看见。她那紧紧抿着的嘴唇微微启开了,迷离的神情在眸子里倏忽一闪,心中升起一种不可言状的情绪,使她感到全身燥热。惯于乘虚而入的男医生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女医生慌乱地推开他,你不要乱来,她说,我可不是那些小护士。
薄薄的窗帘挡不住他俩纠缠不清的身影,一颗泪珠从小护士陈芳的眼睫毛上滚落下来,刚走到值班室楼下,她抬头一望,正好看到这幕皮影戏。她知道,按照这位男医生自己的说法,他是一个“热情奔放的人”,“喜欢开一点无伤大雅的玩笑而已”,但是,仅仅在三天前,他还对她说过愿意娶她的话,莫非那也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小护士陈芳怀着异样沉重的心情走上楼梯,楼道两边的病房有的熄了灯,有的还亮着,跟她交班的护士已经脱了粉色的工作服,站在护士值班室门口等着。陈芳说,你就那么等不及呀。那护士瞥一眼她的神情,诡谲地一笑说,早一点走比较好,免得打搅人家。陈芳说,那徐娘不是也该下班了吗,还有什么可打搅的?那护士瞧一眼紧关着房门的医生值班室说,我才不怕打搅她呢,我说的是你和他。陈芳的脸再也挂不住了,说,他和我有什么关系?他爱找谁找谁去,找个六十岁的老太婆也跟我不相干。那护士伸了伸舌头,不知道如何回答了。陈芳这才走进了值班室。
医生值班室和护士值班室只隔着一扇门,女医生从里屋走出来,一张脸捂在口罩后面,只露出一双冷冰冰的大眼睛。
徐娘半老的女医生向来看不惯这些小护士。还没换上工作服呀,她说,坐在这里胡思乱想什么呢,还不赶快看看今天的医嘱!啪的一声,她将一个讲义夹扔到小护士面前,别整天这山望着那山高的,能把你的饭碗捧住就算不错了!
女医生脱下白大褂走了,脸色苍白的小护士坐在窗前,面对黑暗的夜景哭了很长时间,她看见空寂和清冷刺破苍穹,一片婆娑的树影黑黝黝的,月亮努力地从一片云翳后面钻出来,却总是钻不出。她听见文明的说话声:东西是新的好,人嘛,总还是老的好。她还看见山坡指着“白领公寓”说,还没有交房呢,已经涨到了均价三万六!一张破藤椅吱呀的呻吟声萦绕在她的耳边,简陋的出租房窗台上放着一盆被细雨淋湿的兰花。她啜泣着,在啜泣中深深地感到她的纠结和无望。
中年男医生终于来到了她的身边。他将手放到小护士肩上,抚摸着她那丰润圆浑的臂膀。哭什么呀,有什么好哭的?他说,别哭了,再哭下去,我的心都要被你哭碎了。
浑身颤抖的小护士使劲甩开他的手,将脸重新埋在胳膊里,抽抽噎噎地,她哭得更伤心了。
山坡好像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春天。在一条满是泥泞的乡间小路上,她追上了他。那是黄山坡同学最消沉的日子,父亲离开了他们,他交不起学费,再也不想跨进学校的门。考上大学即将离开乡村小学的她,如同偶尔掉落在他头顶的一片云彩,送给他十元钱,给了他生命的救赎。那时她并不知道,这十元钱是一根救命的稻草,那天的青青草色,将成为一个人永远的记忆,记忆中的乡村女教师犹如庙里的观音菩萨。
这个菩萨现在就站在他面前,看着他费力地擦洗一台抽油烟机,她的丈夫是一家省级大医院的副院长。山坡一进门就认出了她,但是她却早已把他忘了。
阻碍山坡开口相认的是她的女儿,一名十七岁的中学生。中学生将他使唤得团团转,一会儿说他没把抽水马桶的积垢彻底清除掉,一会儿又嫌他笨手笨脚地,一点儿没有专业知识。至少要扣你两小时工钱!女孩子双手叉着腰,声色俱厉地说,下午同学们要来我家开party,不抓紧搞好的话,后果很严重!
山坡谦卑地笑,自从前天晚上陈芳重返他的出租房以来,他一直在笑,再说这是他恩人的家,他连羞惭的感觉都付之阙如。他转过身去拿去油剂,不小心碰到了一只橄榄油瓶子,砰的一声响,碎玻璃四溅,女孩雪白的袜子及裤脚沾上了油污。“对不起。”山坡红着脸向她道歉。女孩跳开去,弯下身子,拿一块毛巾使劲擦油污,她气呼呼地瞪着他说:“你这是存心的不是?”“对不起。”山坡只能重复他的歉意。“我们不雇你了”,女孩咆哮起来说,“走吧,你这个没文化的乡下佬!”
山坡的脸终于扭曲了,一块碎玻璃扎进了他的手指,他默默地走到洗手池前,打开水龙头洗去手上的油污、血迹。水很冷,冲着血水流进洗手池。这时候女孩的母亲才反应过来,她盯着她的女儿,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谁叫你这样说话的?乡下佬怎么了,你妈我也是从乡下出来的!”“他把我的衣服、袜子全搞脏了。”女孩撅着嘴说。“他已经道歉了,你还想怎样?我看你才是没文化呢,十年的书都白读了!”
女孩的母亲从卧室拿来了创可贴,当她抓起他的手将创可贴敷上去时,发现他颤抖得那么厉害,不由得发出了疑问,你很冷吗,是不是感冒了?她将手放到他额上。那温热的手掌使山坡抖得更厉害了,“老师”,他说,“老师你真的想不起我是谁了吗?”他哽咽着说。
老师的手也抖了抖。“你是谁?”她的眼睛里带着几分疑惑。“等等”,她说,“你让我想一想。”她端详他。那张带着风吹日晒黝黑肤色的脸上,有一双羞怯而清澈的眼睛,带着几分委屈,又带着几分坚韧。那个经常碰钉子的鼻子下面,有一张土里土气的、随时准备保持沉默的阔嘴。这整张脸是个奇怪的组合,却带有一种独特的味道,好像出土的陶俑,残留着历史悠久的泥土。
“你是黄、黄山坡?”老师终于将他从记忆的深处发掘出来了。她的眼睛湿润了,想起了泥泞的乡间小路,她的瞳仁里,依稀看到那个小小的、孤单的背影。这背影其实并没有完全消失过,只是离开得过于久远罢了。
十七岁的中学生难以置信地瞧着他们。当母亲命令女儿叫他山坡哥时,她以幅度很大的摇头扭身表示强烈的抗议。这时,母亲真正地恼火了。母亲说,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我最优秀的学生,从那所乡村小学毕业的同学中,他是第一个考上大学的,我听你外公外婆说,县医院的医生中,他也是最受病人欢迎的!
山坡从女孩脸上看到的,却是一种深深的怀疑,这神情甚至比当初那个黄毛丫头的母亲更叫人难堪。“妈,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话,他一定是犯了什么罪逃出来的!”女孩突然喊道,跑进客厅去打电话了。“一个优秀的医生,为什么要跑到遥远的另一座城市来,而且变成了一个钟点工?”她紧张地拿起电话,声音抖得像风扇里进了沙子,“我要打‘110’,他、他肯定是个逃犯!”
瞠目结舌的院长夫人看着她曾经的学生黄山坡,眼睛里出现的惊惧使他欲哭无泪。他飞跑过去,摁下电话按键,女孩惊叫着跳开,将双手蒙住脸,不要,不要碰我,她祈求着,浑身哆嗦着。一种难言的酸楚令黄山坡同学仰面长啸。客厅的大镜子映出他的形象:落拓,虚弱,无奈。他坐下来,不是坐到沙发上,而是坐到了地板上去,他把电话递过去,给你爸爸打电话吧,他像一下子衰老了似地,颤巍巍地说,那声音嘶哑、充血、精疲力竭而且凄凉之至。他说,他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为什么,为什么要来做钟点工。
找老师比找表姨强多了,后来山坡告诉陈芳,根本不用我开口,老师就主动问我日子过得如何,有什么困难?城南的21世纪房屋中介店隔壁有一家馄饨店,他俩看遍了小户型二手房出来,坐在馄饨店里开讨论会。陈芳说,你估计你的小学老师能借你多少钱?山坡挠挠头,犹豫了片刻,伸出一个手掌。五十万!陈芳惊喜地喊。山坡摇摇头。五万元,他说,我怎么可能向她借五十万呢?就算我开得出口,就算她肯借我,猴年马月我才能还清呀?
失望之极的陈芳愤怒地咬紧了牙关。她站起身,向马路对面的星期八咖啡馆走去,这个老地方是她离开山坡这段时间的疗伤之处。当她感到忧伤或愤怒时,她总会来到这儿。当然,第一次是中年男医生带她来的,他说这儿的侍者从没有窥探他人隐私的爱好。
山坡傻乎乎地看着她离去,过了两分钟才追出去,馄饨店老板娘喊,喂,你还没付钱!他急忙掏出钞票扔到柜台上去。他看到陈芳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咖啡馆里,她的心里想必也是空荡荡的,整个世界像一个巨大的咖啡馆,里面空无一人。山坡确实很内疚。她回来了,欢迎她的是什么?所有能够给予她的,他早已给过,不能给她的,依然如故。
山坡有一种破釜沉舟的感觉,他给陈芳要了一杯“卡布其诺”,陆总请大客户吃早餐时要过这种咖啡。山坡给自己要的是一杯冰水。侍者悄无声息地上来又退下去了,山坡伸过手去轻轻地抓住陈芳的手,他说,陈芳,对不起。陈芳的肩膀猛地缩了起来,她将脸转向窗外,我讨厌这三个字!她拧起眉毛,瞪着眼睛说道,你能不能不说了?她甩开他的手,我知道,我一直是在自作自受。
我有十万元存款。山坡轻声说。再借一点儿,我就能解决首付款了。
咖啡馆里很安静很安静,幽暗的灯光下,小护士一动不动,好像被他吓住了,山坡把卡布其诺拿起来放到她的手里,怜悯地看着她,她苍白的小脸因为惊讶而绷得紧紧的,唯有那两只眼睛的睫毛在微微抖动,慢慢地溢出一颗泪珠,接着又是一颗泪珠,放大了她那亮晶晶的瞳仁。
“我说的是真的。”他补充道。
她的第一直觉是伸出一个指头,挡住他的嘴唇,“我相信。”她说。她抬头看他一眼,然后又垂下了眼睛,她抱着双臂坐在那里,默不作声地望着山坡面前这杯冰水。她想起跟那位中年男医生来到这里时,对方总是要点许多食品,英格兰威士忌、司康饼、巧克力蛋糕、冰激凌球,她曾经说过他太浪费了,那位先生点燃一支雪茄,打一个响指,no,他说,小里小气的还叫男人吗?!
陈芳揩干了眼泪,然后站了起来,轻轻地走到吧台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杯热牛奶。她把这杯牛奶放到这个小里小气的男人面前,她又落下了一滴泪,她说,喝热的吧,你的胃不太好。
五
山坡说要么不买,要买就买两室一厅的房子,以后可以将他母亲接来养老。
两室一厅的房子起码五十平米,市区二手房最低价一万六,首付款二十四万还是负担太重。山坡每天在网上搜索,终于搜到一套每平米一万四的。
星期天,他俩一起去看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