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的不是女教师的父母而是她妹妹,她警惕地打量程大明,说,你是谁,为什么跑来打扰我们?程大明央求她说,你让我进去再说行吗,这里太不方便。那女仔犹豫了一下,程大明已推开她径直走了进去。女仔跟在后面说,你是她从前的朋友?你也是犯了法入过监的对吗?求求你,就别再来害我们啦。程大明心里难受得要命,他冷哼一声说,我还能害你们什么?我不过是替她来看看家人。女教师的妹妹说,替她来看我们?她害了我们一家,老爹老妈都被她气死了,害得我连中学都没毕业就到处打工养活自己。女仔越过他噔噔地爬上吱嘎作响的破楼梯,她张开双手说,你赶紧走吧,这个家跟她已经没任何关系了。
程大明站在楼梯下,咬牙切齿地看着这女仔。女仔说,别这么看我,告诉你,她患了绝症啦,他们来找过我,让我申请给她保外就医,女仔不屑地一笑,脸上浮起痛苦的神情,我说我有什么能力送她去医院治疗?她的病是在服刑中得的,那她的治疗就该是政府的责任是不是?!
那天夜深了程大明还在外面游荡,三十五岁前从未抽过烟的男人买了一盒万宝路,点燃打火机时他对着维多利亚海面说,烧吧,烧吧,干脆把这个世界统统烧光,大家一起完蛋算了。巡逻的保安在码头上盯着他,以为这是个太太跟人跑了要跳海的醉汉。这是夏天,他的双手却是冰凉,他浑身冷得直打哆嗦。海上一片迷雾,神秘的迷雾一直延伸到监狱医院,在垂危的病人头上蜿蜒地潜行着,从他或她的身上吮吸那最后的生命。程大明半蹲半伏在码头的堤岸上,回想着当年的“自由女神”。那时她是一个十分娇美的女仔,小巧的鼻子,红艳艳的嘴唇,细长的腿,同样的夏天,她穿着一条白色的短裙,在海边向他招手。女仔消失了。好像一颗陨落的星星。程大明哽咽着,跪在了码头湿漉漉的石阶上。
程小雨在这封信上说,那位女教师已经去世,在她离服刑期满还有半年的时候离开了这个世界。程大明获此信息时她的骨灰已经被抛向大海,除了她那个充满怨尤的妹妹,只有两名护士和一名女狱警在场,她们替她举行了一个极为简单的葬仪。于是,她彻底地消失了,就好像从未来过这世上似的。
我大哥终于不再当留场犯回到杭州时,我早已从插队的农村回城进了一家造船厂。那段时间我们都有点异想天开,我甚至想申请去香港走一趟。米老鼠他爹又成了分局局长。他点燃一支中华牌香烟,又喝一口龙井茶,然后才很庄重地教导我。他说,你去那里有什么遗产可继承,可以拿回来支援四化建设的?没有?没有你去那里干什么?去做叫花子丢社会主义的脸吗?
程小雨进了九龙观塘一家贸易公司做业务员。每次来信都说快了快了,老板很快会升他的职了,那时就会派他来内地当个负责人,专管采购内地材料方面的业务。但是我等了好几年也没等到他升职,去信问他,他说换了一家公司,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冬日的一天下午,太阳特别好,一直躺在病床上的我娘叫我扶她起来,坐到阳光下的竹躺椅上去。我娘说,湘九你把那些老相片拿出来,我从抽屉翻出相册送到她手上。我娘默默地看着看着就闭上了眼睛。我大惊失色地喊她摇她,她却再也醒不过来了。她最后看的那张相片,正是她和程小雨他妈咪穿着摩登的旗袍,站在我家阳台上照的相片。
母亲举行葬礼的前一天傍晚,一辆夏利出租车开到延定巷巷口,几位从前见过程小雨的街坊愣了愣,瞧着这似曾相识的男子从车上下来,然后伸出手去挽他的太太。两个人虽然打扮蛮体面,但都显得疲惫和憔悴,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后来我才知道,程小雨太太就是那位女教师的妹妹,新婚的她,白天在观塘一家服装厂做出纳,晚上回来还要干点外加工活儿贴补家用。
程小雨是在距永兴街不远的天后地铁站与她邂逅相逢的。天色朦胧,街灯在濛濛细雨中洒下昏黄的光亮,他从地铁上来,见到一身酒气的程大明正跟一个女仔推推搡搡。吃惊的程小雨赶紧跑过去拉开程大明,程大明推开他,指着女仔一个劲地说点解点解,点解你姐去世和葬仪都无通知唔?女仔气得落泪,拿雨伞的手簌簌发抖。她也说了句点解,点解唔非得通知雷?程小雨强作笑脸,将女仔拉到一旁去。他一直好中意你姐。程小雨说。一下子,喧闹的地铁站口变得无比寂静,进去出来的旅客熙熙攘攘从身边走过,他们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过了好久好久,女仔才重新开口。她说你是谁,是他的弟弟吗?
深秋时节满地落叶,香港也是蛮冷的。程小雨说对不起,我请你喝茶以表歉意。他俩坐在茶楼的窗前,默默地瞧着程大明驼着背,摇摇晃晃地在雨中走回家去,他俩相对无言。茶楼里食客稀少,风吹进未关严的窗户使他俩感到深深的寒意。聊起各自的经历,程小雨这才知道,女教师两姐妹和她们的父母是一九六二年从边境大规模逃港过来的广东人,彼时,姐姐已读高中了妹妹还是小学生。她们跟着成千上万的大人孩子一起跑过来,香港警察一时也无可奈何。程小雨在这一刻理解了那位香消玉殒的女教师,少女时代的贫穷与屈辱使她很容易就走上激愤的不归之路。
两个孤苦伶仃同病相怜的人,在雨巷中默默地走着,许多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就在他们的头顶上飘走了,好像昨夜的星辰,好像铜锣湾上空的微风,好像那飞快消失的童年的梦境。程小雨将她送到家,其实那只是一间租赁的小屋罢了。街沿下有条沟,雨水在沟中哗哗地流淌。楼梯旁有个洗烫店,熨衣服的女工光着膀子站在工作台前忙碌。熨衣服的热气从虚掩的窗子里飘散出来。我哥在监狱里干的就是这活,程小雨说,干了将近七年。女仔凝神想了片刻,我们厂里正在招工,明天我就向老板推荐一下,让他去做烫衣工吧。
程家姆妈已经走在我娘之前,年轻时参与过无数慈善事业的她,去世时连块墓地都买不起,最终还是乐善堂出面给了她一处墓穴。如果不是这女仔帮忙,出狱后始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处于半失业状态的程大明,将成为程小雨挑不起的一副重担。程小雨将女仔的话转告他时,程大明忽然古怪地笑了,他又在喝酒了,桌上放着一包花生米,他抓起一粒花生米抛向空中,张大嘴去接,花生米准确地落进了他的嘴里。他嘎吱嘎吱地咬着花生米,青面獠牙地说,好啊,我一个大学毕业的优等生,这辈子就只配当个烫衣工啦!
参加我娘葬礼的同时,也算是这小两口的旅行结婚了。按她的想法,是想回一趟广东老家的,给祖宗坟头上三炷香,告诉他们自己把女婿带来了。程小雨说,你先写封信去问一下,那些坟头还在不在?结果不出所料,作为逃港者家的祖坟,早就被推倒复耕,成了一片稻田。程小雨又将我家跟他家的渊源讲给她听,于是她跪在地板上,向列祖列宗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对新郎官说,去吧,明天就去杭州。
我大哥拉着一辆大板车从南星桥货栈回来,正好遇见他俩从出租车上下来。大哥惊讶地瞧着他俩,一时说不出话。程小雨转身看见他,也是愕然地喊了声大哥,大哥你今天还在拉车呀?我大哥勉强地笑了笑说,这是弟妹吧,欢迎你,先回家去洗把脸歇息再说。新娘子瞧着我大哥胳膊上戴的黑色袖套,闪烁的眸子黯淡下去,黄昏的霞光照在她身上,她站在巷口用凄凉的眼神注视着巷里的54号墙门。墙门口放着两只花圈,白色的孝幛在微风中飘摇。
我大哥从劳改场回来后就开始拉车。他跟其他****不一样,其他****改正了就啥也没有了,他档案里还记载着妄图偷越边境的罪行。我大哥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他说拉车好,挣到的钱比当个公司小职员多多了。可是多年前在矿山的那场抢险不仅使他有点瘸腿,阴雨天还常常发麻疼痛。大哥抱歉地向程小雨解释,那批货是上个月就签了合同要送的,所以我今天不能请假。程小雨的眼眶潮湿了,你比我大哥想得开,他提高声音说,想得开就好啊。
暮色苍茫,狭小的吃饭间因为摆满花圈而显得更加拥挤。我们的眼前是一片深深幽暗,唯有窗外的无花果树闪烁着淡淡的红影。程小雨妻子捧着我家的旧相册坐在窗前翻阅,两位老太太年轻时的形象使她惊叹不已。我听见墙门口有什么动静,我走出门去看。程小雨说怎么了,现在我俩是合法过来的。我说来的应该不是派出所警察,警察不会给我娘送花圈。
我说错了。来的还真是警察。米老鼠他娘提前退休了,让儿子顶了她的职。香港来的两位同胞伸出舌头半天缩不回去,乖乖,公务员也可以代代相传?我说这是中国特色,再说,米老鼠当警察总比其他人当好一些对吧?程小雨一时反应不过来。点解?他说。我说点解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说。我像当年一样,给他脑袋上吃个爆栗。米老鼠是我们的哥们,哥们好就是我们好明白不?!
米老鼠说,伯母我给你上香了,我们跟他一起向我娘的遗像鞠躬。程小雨根本认不出米老鼠了,他从一只瘦猴变成了一头狗熊,肥头大耳,肚皮凸出,走起路来晃晃悠悠。一肚子民膏民脂,米老鼠自嘲说,全是三天两头的饭局整的。他指着他抬进来的大花圈说,这也是别人送的,花圈店老板的小舅子是个赌棍,第三回进拘留所了,老板死活不肯收我的钱,无非想叫我对那小子高抬贵手罢了。我说,一只花圈就想收买我?你也太小看我的觉悟了。
你有多少觉悟,我说,看看你的形象人民群众就清楚得很。
米老鼠将手一摊,表示承认我的指控。其实米老鼠还真算是一个勤政爱民的好警察,多吃多占一点是不可避免的,数额较大的贪污受贿绝对不敢。父母从“牛棚”出来之前,他一直生活在比较潦倒的境遇当中,这使他变得比一般人更胆小和谨慎。不过见到了久别重逢的程小雨,尤其是第一次来杭州的他太太,米老鼠当然要略尽地主之谊。他说,小雨你俩还没住下吧,说吧,三星还是四星级,我包了。
他俩打算住一个月,我说,你看着办吧。
米老鼠倒吸一口冷气,脸都白了,程小雨说湘九哥跟你开玩笑啦,我们在这里住三四天,然后就经过广州回去。米老鼠,接下去他就打听小花的情况,你姐姐结婚了没有,姐夫是不是省厅的大官啊?程小雨说,她最后怎么没找湘九呢,我真的好遗憾。
我无话可说。没心情开这种玩笑。第二天的遗体告别会上,我见到了小花。那时我大哥正在读悼词,回顾我娘从香港回来后参加过的工作。我满耳朵响着哒哒哒的声音,在那些满面倦容的女工脚踏或手摇之下,缝纫机发狂般地转动着。我娘是年纪最大的一个,低着头默默地缝纫,有时抬起拿着针的手,针上穿着长长的线。她的周围堆满了半成品的劳保服和碎布头。那是居民区办的缝纫工厂,辛辛苦苦干一天大概能挣七八毛钱。
我看见一个穿便装的女人从敞开着的大门外进来,悄没声息地站在悼唁的队伍后面。站在我身边的程小雨“啊”了一声,赶紧又捂住嘴。他已经知道小花的丈夫不是省厅的大官,他父亲才是。有段时间,不仅她爹娘老是解放不了,连她自己也受牵连要离开派出所了,为老爸老妈,为她那身警服,或许还为了米老鼠,小花毅然决定嫁给一位追求她好久的大官的儿子。我听米老鼠说过当时的情景,米老鼠说,姐,这身蓝皮脱了也就脱了,你又何必如此委屈自己?小花淡然回答说,我不嫁他嫁谁,嫁给你那个狐朋狗友湘九吗?他连自己都养不活怎么养我?这身蓝皮好歹能让我们比较体面地生活下去,怎么能轻易地脱了?!
哀乐在响,向我母亲告别的人们徐徐移动。除了亲朋好友,还有一些曾经斜着眼看我娘的人。现在他们说我娘是“爱国人士”了,当年她带着我们“毅然从海外回到大陆参加新中国建设的行为,受到政府和人民的热烈欢迎与高度评价”。他们不知道我是从罗湖桥下的铁丝网里被塞过来的,跟我握手时露出同志般温暖的微笑,希望我节哀。大哥受到的礼遇基本上跟我差不多,有的人可能不知道他曾经妄图偷渡回去,有的人也许知道,在这个场合装作不知道。
小花没跟我握手,她越过我,一只手握住程小雨太太的手,一只手拉住他胳膊。他们向后退了两步,然后就聊起天来。我听见他们在说深圳那位“古惑仔”,小花说后来你们有过联系吗?程小雨说有啊有啊,他早就不是古惑仔啦,他成了运输公司的董事长,手下光是运猪猡的大卡车就有一百多辆啦。
岁月如歌,我捧着我娘的骨灰盒一步一步走下殡仪馆的石阶,晚霞照红了远山近水,那种感觉很苍凉,很悲怆,也很壮美。小花姐弟和程小雨两口子陪着我和我娘,乘坐一辆面包车回家,我对他们说,我娘带着我们兄弟姐妹从香港回来那年,也就是我们今天这个年纪啊。
车厢里一片静穆,人们彼此打量,发现每个人脸上都有了一些细碎的皱纹,红尘若梦,转瞬间年华已逝。生活像一场早就编排好的戏剧,不管我们如何挣扎,都摆脱不了命运朝既定的方向前行。一滴泪落下来了,是小花的泪,又是一滴泪落下来,是程小雨太太的泪。我不敢回首,不敢开口,不敢看她们的表情,我把我娘的灵柩紧紧地抱在怀里,我抬起一只衣袖放到眼前,不一会儿,那衣袖就变成湿漉漉的了。
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