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沉默着,山坡听到他的粗重的呼吸声,山坡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他谛听着,期望听到这位老同学最后的回答。山坡说,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们分手了,彻底分手了,是的,我很痛苦,你还想怎么样呢?山坡精疲力竭地说,继续羞辱一个完全无辜的女人吗,还是株连我的九族?
手机里传来一阵猛烈的咳嗽,对方好像被他的话呛住了。山坡抬头看看天空,毛毛雨停了,苍白的阳光穿透朦胧的积雨云,周边的景色焕然明亮了一层。对方终于开口了,听来不太像是文明平常的声音,他的态度跟天气的变化很一致。他用一种淡淡的有礼貌的声音说道:“只是遇见了她跟别人在一起,给你提个醒而已。”他说,“你的反应过度了。”
我的反应过度了?山坡的骂声又到了嘴边,文明的口气,让他觉得这家伙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来嘲弄自己。但直觉告诉他,这家伙的做法的确很难指责。如果参加大学同学会将此事公开,同学们最多认为他是在无意间伤害了山坡的感情,而动机还是善意的。当然,山坡决不为他的话所动,狼要吃羊总是有理由的。
“你不必去省立医院了,”更让山坡吃惊的是这句话,文明说,“招标的事已经定了。”
后来山坡回味文明说话的声音:悠远、冷静、很肯定、很明晰,骨子里的幸灾乐祸全被那淡淡的语气所掩盖着。山坡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事:还没有启动招标程序,结果就板上钉钉了。省立医院对面有一座教堂,山坡闭上眼睛,停了一会儿,听那钟声慢慢地消逝。不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文明不会告诉他,山坡在庄严神圣的唱诗班旋律中打着寒战。
副院长的神情告诉他,文明的话是真的,副院长脸上的无奈和歉疚使山坡的脚都软了,不得不赶紧坐到沙发上去。“今天早上院长亲自找我,推荐了另一家公司经销的产品”,副院长说,“同样的产品,报价比你们上半年的低百分之十五。”
山坡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个产品是从国外进口的,毛利不到百分之十,谁愿意倒贴钞票做这样的生意?山坡说,我可以看看这家公司的标书吗?副院长为难地看着他,摇摇头。山坡垂头丧气地靠在沙发上,十分恼火却又虚弱无力,半天找不到一个词可说。那时候山坡的模样确实惹人同情,他的两眼暗淡无光,脸上还挂着没有擦干净的泪痕,双手无力地垂在沙发扶手上。副院长拿起一支铅笔,在桌上笃笃地敲着,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说,你去一趟我家吧,你老师记挂你呢。
老师趿着一双拖鞋出来,踢踢哒哒走到台阶上。山坡说老师好,老师说你来啦,你好像瘦了好多,怎么回事?是不是工作太累了?山坡说工作不累,心累。老师说,是啊,我孩子她爸刚才还来电话说呢,工作累一点不怕,就怕那些斗心眼儿的事啊,他说有家什么公司参加招标,把主要产品价格降得很低,次要产品抬得很高,院长又不是很懂,稀里糊涂就拍了板;将来打包给病人,万一有人投诉,作为分管院长的他谁晓得要担什么责任啊?
山坡明白副院长为什么叫他来看老师了,山坡跟老师说对不起,我想起一件急事,得赶紧去公司一趟!老师从台阶上跑下来拉住他衣袖说,那怎么行,你得跟我说说你买房子的事,找对象的事,这些事可不能一拖再拖了!山坡说,不急,这些事不着急,改天我再来向您汇报好了!他挣开老师的手,飞快地往外跑,身后远远传来老师的喊声:山坡你慢点走啊,路上小心!
山坡迷惑地看着陆总的脸,陆总并不惊讶,往常锐利的眼睛里有一种意想不到的淡定。他发出一声嘶哑而沉闷的笑,仿佛他等待这幕活报剧已经等了很久,而山坡拉开的帷幕既不有趣也缺乏悬念。这是一家新开张的公司,总经理就是文明。陆总告诉山坡。他看上去十分镇静,但声音却显得有些疲惫。你打算怎么办呢?陆总问山坡。
“他肯定给了院长一大笔回扣”,山坡苦恼地哼了一句,丧气地皱起眉头,“他什么都干得出来!我要去查证一下,说不定能找到证据。”
陆总狐疑地盯着他,盯得山坡很不自在,他看到陆总的脸上有一种真切的忧伤,仿佛一位戏迷发现舞台上的演员说错了台词。“证据是那么容易找到的吗?”陆总抬眼审视着山坡,语气中含有一丝揶揄,“就算让你千辛万苦地找到了证据吧,你又打算怎么办呢?”
“我去纪委,去检察院举报”,山坡冷静地回答,但是那颤动的声音还是暴露了他的激动。他的指关节在握紧的拳头上变白了,“我豁出去了,我不怕他们!”
陆总诧异地瞪着山坡,然后他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笑意消失了,屋子里产生一种绷紧的、烦躁不安的气氛。山坡开始感觉或者说体验到什么叫慢慢燃烧,他的脸上和脖颈泛起由淡变深的红晕,虽然他还是不明白自己********。他勉强地笑了笑。
“你想毁了本公司吗?”陆总直截了当地说,“从此以后,还有哪一家医院愿意跟我们再打交道?!”
如果陆总大发雷霆,山坡的感觉还好一点,但是没有。“你一直没有长大,你好像一个刚出校门的学生,”陆总停了一下,直盯着他。山坡第一次从他的眼神中看到深深的怜悯,好像他生来就是一个可怜虫似地。“你以为你离开了县医院,你就再也不会变成‘全民公敌’了是吗?你大错而特错了!”陆总说,“小环境是依附于大环境的,莫非你不懂这个道理?”陆总抖瑟瑟地拿出一支烟点上,烟雾遮盖了他的一脸落寞,“除非你是大人物,你能改变这个大环境,”他说,“但是你不是,我也不是,你我都是小人物,怎么可能改变它呢?!”
山坡无言以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的喉咙深处只能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后来他双腿发软,蹒跚着走到窗户边将窗子打开,把满屋子的烟放出去。他沮丧地、迷迷朦朦地看着那座高架桥,看着一辆辆汽车将尘土洒满道路桥梁。天地之间有一张看不见的网,所有人都被网在其中,而他只是网中的一只虫子。难道就这样算了?他自言自语地说,他的声音有气无力,那木讷的语气好像是在参加一场葬礼。
多行不义必自毙。陆总说这话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丝毫的讽刺意味,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你可以去找证据,他说,可以去查明事实真相,他从办公桌后面站出来,走到山坡跟前,将手放在他的肩上。但是不能拿去举报,而是用作震慑,懂吗,他说,你得叫他害怕,叫他自己去放弃这种行为!
一阵风吹来,仿佛吹进了他的骨髓,山坡在风中哆嗦。高架桥上开过一辆锃亮的宝马轿车,银灰色的,好像刚从洗车店出来,整洁异常,镜子般地反映出城市的画面。这辆车应该放到展厅里去,而不是行驶在他的面前,更不该让他看见车里的一对男女。这对男女在谈笑着什么,根本没有注意到高架桥旁边有这么一栋写字楼,楼里有这么一个窗口,窗前还有这么一个小人儿在风中哆嗦,在看着他们。
他的眼泪迸了出来。这不是文明带给他的眼泪,不是陆总带给他的眼泪,也不是陈芳或其他什么人带给他的眼泪,而是他乘上离开老家的长途汽车后一直藏着没有流下来的眼泪,现在它们终于不可遏制地涌泉般地流淌出来。
毛毛雨下个不停。陆总走了,同事们也都下班回家了,他从公司出来,独自站在高架桥下面,呼吸着略显寒意的伴着江风的潮湿空气。四周很静,天色正在黑下来。城市灯光朦朦胧胧地映照出一些建筑物的轮廓:散发着刺鼻的苯酐气味的化工厂高高的烟囱,附近农民房房顶上的避雷针和一座基督教堂的尖塔,桥边街面上的商店以及模仿欧洲风格的雕琢粗俗的新楼盘。新楼盘后面是城郊结合部的老房子,一盏红白相间的广告灯在旋转,那是没有理发工具的理发店。山坡隐约听见了一桶洗脚水泼到小护士身上时她发出的尖叫声,一位好心的小姐说,谁叫你们跑到这里来的?这里是贫民窟,没有道理可说的。一切如在眼前,却仿佛已过去几万年。
山坡没有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他听见的是车轮滚过铁轨的哐哐当哐哐当的响声,高架桥过去是铁路,一列火车正向他的老家驶去。一双冰凉的小手突然蒙住他的眼睛。原野上的雨声消失了,他好像列车上的乘客驶进了一条黑暗的隧道。大概愣了一秒钟,山坡脸上露出一丝自嘲般的无可奈何的微笑。你这个傻丫头,他说,谢天谢地你还活着!他昂起头,将身子蹲下去一些,好让蒙住他眼睛的小丫头轻松一点。
黄毛丫头扑哧一声笑了,山坡乘坐的列车驶出隧道,他转过头去,那丫头却将两条胳膊箍住了他的脖颈,整个身子吊在他身上不肯下来。我一直等在这里,黄毛丫头说,等了整整一个下午了,等你这个骗子出来,你不会再出卖我了吧?
泪水再次淌落下来,跟雨水混在一起,不会了,他说,他又说一句,我怎么觉得这一切都像在做梦似的?傻丫头湿漉漉的头发贴在他的脸上,他向后退一步,想退到公司楼下的台阶上去。傻丫头依然吊在他身上。去车上吧,她没心没肺地说,车上暖和一些。
山坡顺着她指引的方向走去,看见那辆“路虎”停在公司后面一条小巷里。远处有一盏昏黄的路灯。周围一片寂静。细雨在暗淡的灯光下闪耀着温馨的光亮。黄毛丫头终于从他身上下来了,她伸出手掌,接住几滴沁凉的雨珠,她说,这是真的呀,这不是在做梦。
(2011年春天写于杭州城河边)
《江南梅雨天》首发于2011年第12期《北京文学·精彩阅读》,《小说月报·增刊》2012年第1期转载,获2009—2011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