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不意味着锦绣要忍气吞声,锦绣这样的人,什么时候吃过哑巴亏呢?她是有恩报恩有怨报怨的人,哪怕恩是芝麻大的恩,怨是绣花针尖小的怨,都不能稀里糊涂地过去。一个人活在世上,连个好歹都分不清,那和四只脚的猪狗畜生有什么区别?锦绣先收拾的是姚明生,因为这简单,不用闹多大的动静,天下的女人收拾男人不都是用同一手吗?夜里锦绣就不让姚明生挨自己的身子,他动手,她就把他的手拨拉开,他动脚,她就把自己的身子从他的脚下挪开。这样做其实是要有牺牲精神的,要有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的决心的,要知道,锦绣自己此刻也是想要的,说不定比姚明生还想要,可想要而又能不要,这才叫有志气。锦绣从小就是有志气的妹头,有一次,娘因为什么事错打了她,她躺到床上去,不吃不喝,娘做了葱油炒饭,搁在桌上,自己躲出去,以为她会和绫罗一样偷偷地起来把那碗葱油炒饭吃掉。葱油炒饭不要命地香,香气一缕一缕地,透过篱笆隔墙,钻进她的鼻子里,她肚子里像有一百条虫子在爬,眼泪鼻涕都被憋出来了,可最后如何呢,她到底还是忍住了,娘也从此下马投降。所以,锦绣是有牺牲的习惯的,也知道牺牲的意义。但姚明生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葱油炒饭,也不知道锦绣已经晓得了沈美琴的事,他只是觉得这个晚上锦绣有些莫明其妙,但他不愿意为此花什么脑筋,不让动就不让动好了,那就睡觉,反正白天干了一天活,累得很,再说,莫说你李锦绣这样的女人,就是当年沈美琴,他姚明生也从没有低声下气摇头摆尾过。
接下来的若干个夜晚都是这样井水不犯河水般过的,头两夜姚明生还会习惯性地试探一下,后来就有些负气,试也不肯试了,也懒得问为什么,姚明生不问,锦绣更不主动说什么,两人一下子疏远了起来——其实也没真正近过的,两人除了身体做了夫妻,其他方面,跟陌生人也没有什么两样。姚明生不知道锦绣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他也不想知道,他只要找个沈美琴以外的女人就可以的,他只知道,沈美琴现在躺在那个上海来的乡下人身下,那么,他的床上就也要有个女人的,不然,他受不了,他会因为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而得神经病的。锦绣呢,也不知道姚明生到底是怎样的男人,她倒是一心一意的,没存什么杂念嫁了他,可她那样的性格,又太沉得住气了。这两人,倘若命运不生什么变故,让两人把床上夫妻一直做下去,天长地久,便也会生出一些情意。多少夫妻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就算从前有过相好的,日复一日,那也渐渐成了隔夜的月光了,没有一丝温热的,抵不得身边热气蒸腾的身子。但这有个禁忌,就是不能提过去,提了就阴魂不散,就沾了阳气,从此成形,成精,就有了勾魂摄魄的法力,提它干什么呢?找个坛子,赶紧把这个不干净的东西封了,再念几道咒语,找个僻静处深埋了,它就死了,再也不能生;而且,你也不能使什么性子,人家是大病之后的身子,要吃药,要料理,要不离左右地侍候一阵,他才会痊愈,不然,你一撒手,他又回去了。人活在世上,不就是图个当眼前的快活吗?你管他从前,你管他今后,都是枉然的。
但锦绣就是不要眼前的快活。自己不要,也不让姚明生要。这是锦绣一贯的作风。只是,没有了夜里的快乐做底子,锦绣在这个家过的日子其实是让她有些难以忍受的。余金枝那个老太婆,作得很,一天到晚,什么也不做的,除了买买菜——可买菜算什么活?买斤毛豆衣,不过走过两个巷子的事,那余金枝也要邀上张三叫上李四,然后坐在院子口的弄堂里,剥一上午的。锦绣猜她买菜是一定要买到死的,因为看样子余金枝是喜欢买菜的,是把它当乐子来耍的,不仅如此,买菜还可以掌握经济,像他们这样的小家小户,平日主要的开销还不就是那张嘴?所以,拎菜篮子就像皇帝老儿带玉玺一样,是权力,是身份,算不得受累。姚明生一个月能嫌几多钱?交了三四百块伙食费,剩不了几个子,他还要抽烟,还要和朋友打打牌,还有什么给锦绣呢?从前锦绣是不吱声的,尽管这些事情也看在眼里,也觉得有些看不惯,可因为心里高兴,轻易地也就带过去了。从前的白天虽然也是一个人在家,可依然是满盈盈的、沉甸甸的,一边干些手头活,一边想想夜里的事情,上午想想头一个夜,下午想想后一个夜,一天就像抽鸦片一样过去了。可现在呢?头一个夜是空的,后一个夜也是空的,不想倒好,越想人却是越烦的。人一心烦肚燥,看什么就不顺了,从前那些流光水滑的事情,落在现在的眼里,就都生毛毛刺了。可余金枝还不知道呢,依然还在摆她城里婆婆的谱——她一星期要吃两次桂圆炖肉饼汤的,买了里脊肉来,让锦绣剁得细碎,和了藕粉,再剥几颗干桂圆,放在锅里隔水蒸,她说这是治心口痛的药方。余金枝总是有这样那样的药方的,有治心口痛的,有治胃痛的,有治头晕眼花的,稀奇古怪,但药引无非都是鱼肉虾鳖。锦绣想,这老太婆分明是嘴馋,装什么样呢?当了儿子姚明生的面,就做出一副病模样,说话是有气无力的,走路是一步三摇的,那样子,简直是百病缠身,活不了多久了。可锦绣知道她什么病也没有,一餐吃两碗饭的人能有什么毛病?有时半下午还加上一碗弄堂口小店里的馄饨,或者一碗酒酿汤圆。锦绣觉得余金枝真是把自己看得忒金贵了,你也不是电影里的慈禧太后,也不是大观园里的贾老太太,摆什么脸呢?也没有家财万贯,儿子也没有得做高官,不过是个住在破院子里的老寡妇,偏要做出那金枝玉叶的姿态来,不让人见笑?如果只是这些,也还罢了,或许她余金枝从前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媳妇,如今破落了,但花落叶不落,藤倒架不倒,往日的荣华没有了,一些富贵习惯还在。可她哪里是?看见锦绣洗菜时多扯去了两片老菜叶,也要嘀咕几句,看见淘米时掉了几粒米在水池里,也心疼得不行,赶紧地捡起来,那小气样子,比乡下的锦绣娘都不如,还凭什么嫌弃她锦绣是乡下人呢?这些且都不说,还有更寒碜的。一个蜂窝炉煤饼,不过一毛七分钱的事,即使是锦绣娘家,一天也是烧四个的,早饭一个,中饭一个,晚饭一个,再换一个过夜,省得第二天起来重新生火,麻烦。可余金枝呢,却要锦绣每晚把炉子都熄了,第二天再把炉子拎到院子里去生火,这样早晚折腾锦绣的结果,就是为了能省下一个煤来。这让锦绣瞧不起。锦绣觉得,你穷也好,你富也好,总要靠一边,穷有穷的过法,富有富的过法,小姐是小姐的日子,丫头是丫头的日子,都要守本分。不能明明是丫头的命,却去装腔作势地扮小姐,那算什么回事呢?
看不过的锦绣不侍候了。锦绣买来了一台补鞋机,放在弄堂外的街口上,补起鞋来了。补鞋这活计看起来有些脏,有些不体面,但其实是门好生意,之前她看过城东的那个老头补鞋,不过抹胶水呀,缝线呀,钉掌呀,都是些手头活,难不到哪里去。而且每件活儿都要收个几块几毛的,遇上手头阔绰的,还不用找零,比卖水果强,卖水果又担心天下雨,又担心水果烂;也比到街上的店里替别人站柜台强,那样赚的钱太少,一个月站下来,不过二三百块钱。而补鞋没有什么担心的,进的鞋钉鞋掌,不会烂,也不用担心没有生意,锦绣看那老头的脚下总是堆满了破鞋的,现在这世道,什么东西不是越来越差?就是人的身体,也常得些奇怪的病痛,所以做这些缝缝补补的生意,就和在医院里做大夫是一样的,还能没钱赚?锦绣看生意,那是不走眼的。不过,赚钱只是锦绣扔石头要砸的其中一只鸟,另一只稍带要砸的鸟呢,则是余金枝。锦绣现在是不做什么家务了,不做饭,也不洗衣,每天要早出晚归,披星戴月。
余金枝的肺都气炸了。这个闷葫芦一样的乡下女人,之前没有和她言语一声,就撂下家务不管了,衣服也不洗了,饭也不做了,灰也不抹了,挑个修鞋担子,屁也不放一个就出门了。开始老太婆以为姚明生一定是知情的,两人夜里躺在一张床上,这么大的事情,能不合计合计?所以她就在姚明生面前哭,哭自己命苦,哭老头死得早,哭儿子媳妇卯起来欺负她。姚明生不理她,皱着眉沉着脸兀自吃他的饭,洗他的脚,完了,没好气地说,家里死人了?你这样哭。
其实,姚明生这样恼怒不单是对余金枝的。这些天,他心情不好,不仅牌桌上不顺,而且还看见了沈美琴那****。那天,他从东家屋里刚干完活出来,一身灰扑扑的,满脸满手都是涂料,这时劈面就走来了沈美琴,还有她那个王八老公,一条一米左右宽的弄,想躲都没法躲,他甚至闻见了沈美琴身上的胭脂香,还有她发梢上掠过的那种海飞丝洗发水的味道,还有她腋下那种若有若无的半香半臭的体味。这半年多来,他一直都绕着她走,绕过她娘家门,也绕过她婆家门,有时情愿多走几条巷子,也不想撞见她。可到底还是撞见了,而且还是这么没有余地的几乎是擦身而过的撞,而且还是在这么难堪的情况下——他穿着工作服,灰头灰脸,而他们却红光满面,衣物光鲜,早知道有这样的时候,他躲什么呢?不如就事先打扮体面,在他们常进进出出的地方来回走几遭,若论长相,他姚明生比谁差?还怕和那上海来的土王八单挑。现在倒好,他这样子等于给她上了一课,让沈美琴从此义无反顾的了,没有什么后悔的了,后悔什么?明显的,他的样子也就是她的样子,他的生活也就是她的生活。她一定在想幸好当初没嫁给姚明生,不然,她现在过的也是这种卑贱日子。这种乱七八糟的念头折磨得姚明生神魂颠倒,牌桌上几乎不认得牌了,该吃的时候不吃,该碰的时候不碰,甚至都和牌了,却跑了马,又给别人放一铳,混子,无宝,一把就去了十多块。把在后面看牌的刘勇那小子都急死了,拼命要把他扯下桌来,要替他几把。可姚明生就是不让,他不能从牌桌上下来,他的手上眼里现在总要忙些什么,不然,沈美琴那****就会跑出来,在他的面前晃荡。他本来以为他已经忘记她了,可就在那擦身而过的几秒钟的工夫,过去又都铺天盖地地回来了。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爱不爱沈美琴,有什么爱不爱的,男人和女人,不就是那么回事,之所以忘不了,只是因为从前的快活日子都是和沈美琴一起过的,电影院里,公园里,中学后面的那片樟树林里,那些角角落落的黑暗处,他们都偷偷摸摸地在那里亲热过,这些岂是好忘记的?更别说沈美琴还伤了他,一个没心没肺的男人或许会忘记一个女人从前对他的好,可伤害呢,背叛呢,却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说到底,男人最在乎的还是自己。至于锦绣呢,更不要说爱了,她不过是他的戒烟糖,之所以把它含在嘴里,不是因为他爱吃,只是骗骗他的嘴,让他忘记烟的味道,可戒烟糖到底没起什么作用,他的烟瘾还是犯了。所以,姚明生这些天的心思全在沈美琴的身上,根本没有管锦绣的事情。没想到她竟然出去摆摊补鞋了,这是什么意思呢?嫌他没有钱养她?******!女人怎么都这个样子?先是沈美琴嫌他,现在又轮到这个乡下女人了,没有钱怎么啦?没有钱怎么啦?没有钱的男人就不是男人了吗?连出门去摆摊这样的事都可以不和他商量一下。姚明生的心里那个气呀!夜里锦绣一进房门,他什么也懒得问,冲上去就是一个大耳光,锦绣的脸顿时红艳艳的,如开了一朵五瓣的喇叭花。锦绣有些被打晕了,她完全没有想到姚明生会和她来这一手,这是她锦绣的风格,突然的,让人猝不及防的。好在锦绣对打架是有经验的,不慌,也不怕,挨打了就挨打了,她不会像别的女人那样去护脸,然后哭几声,骂几句,有什么用?锦绣不这样,锦绣反手猛地朝姚明生的脸上一把抓去,锦绣个子高,又是蓄了指甲的,这一抓,姚明生那张好看的脸更好看了,像白芙蓉花上栖了一只红蝴蝶样。姚明生也没料到,只觉得脸生生地痛,一时真恼恨起锦绣来了,之前他的爱恨,其实本来都和锦绣无关的,他那恶狠狠的一巴掌,与其说是打锦绣,不如说是打沈美琴。可这个女人竟然朝他的脸下手,就算他没有钱,就算他没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可那终究是一张男人的脸,是能破的吗?恼恨中的姚明生一脚朝锦绣的下腹踢去,锦绣没站住,一下子跌倒在床头柜边,床头柜上有一个姚明生夜里用来喝茶的蓝花茶杯,锦绣想也没想,一把抓过来,用尽了气力朝姚明生的脑壳砸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