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给姚明生不冤。单论长相,老实说,两个锦绣也配不上一个姚明生。人家眉眼清爽,长腿长身,皮肤呢,也雪白,是个城里人的样子,而锦绣呢,尽管一天到晚守着她的杂货店,不下地干活,没有一般乡下妹头身上的泥土气,可那种没有见过世面的小气呢,那种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野蛮呢,却也是明眼人一眼就能瞧出来的。这一点,就是锦绣自己也知道。所以,夜里躺在姚明生的身边,她是骄傲的,是暗喜的。村里和她一般年龄的妹头都急匆匆地早就嫁人了,可谁的老公有姚明生长得好?呸!给姚明生提鞋都不配。她们倒是眠思梦想要嫁个风流的郎君,可结果呢,嫁的却多是田舍郎,而她锦绣呢?从来都是不好色的,却偏找了个小生一样的男人,真是有心裁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世上的事情真是捉弄人哪。村里的妹头媳妇都在嫉妒她,她知道。不说别人,就是姐姐绫罗,替她操办嫁妆时,态度一直也是阴阳怪气的。她还听到过绫罗在后院里对姐夫说,姚明生真是被婚姻遮了眼,不然,怎么会看上我们锦绣呢?这是什么话?看不上我锦绣,难不成就看上你绫罗?可你不是等不及吗?不是二十出头就找了老公吗?锦绣当时就想冲出去和她理论,可碍着姐夫在场,才忍住了没发作。所以,锦绣现在的幸福几乎是两重的,一重是姚明生给的;另一重呢,是李村那些酸不溜秋的女人们给的。只不过这种幸福完全是心理上的,不像前者的幸福那样来得结实。之前的锦绣不知道,原来一男一女在一起可以这般快活的,要说,在电视上在电影里也不是没有看到过男男女女在一起亲嘴和搂抱,甚至有一次还有半光着身子的,可从前看他们那样子就像看院子里的公鸡和母鸡,公狗和母狗,胡乱地在地上扑哧扑哧折腾一气,有什么意思呢?鸡狗是因为吃饱了撑的,没事做,反正有人养着,不用操心那张嘴的,而且它们都是活今天没明天的,所以过一天算一天,自然要寻些没油盐的事做;可人呢,自己要糊自己那张嘴,而且日子又是天长地久的,就没必要那么浪费自己的气力,若省下那力气,去把一亩田耕了,把几垄地的草除了,就算薄收,不总还有些仨瓜两枣的进账?锦绣过日子,算盘子总是拨得啪啪响的。可现在,躺在姚明生的身下,锦绣的算盘子就有些乱了,脑子也有些迷糊了,总觉得自己要飘起来,要飞起来,像气球一样,像蝴蝶一样,锦绣才明白为什么村子里的女人总骂人骨头轻,原来女人的骨头真可以轻到棉花一样。黑暗中的她想喊,想唱,想和破茧而出的蝴蝶一样,漫天飞舞,可其实呢,她什么也做不了,她根本没有唱和舞的经验和本事,而本事这玩意儿,原是要经过学习的,经过训练的,要经风雨,经世面,要在实践中体会揣摩才能掌握的。村子里别的妹头在十七八岁就偷偷摸摸地学会了的本事,但锦绣二十八岁了还不会,可这有什么呢?锦绣压根也不想要这本事!为什么要让别人知道你的心思呢?就像做赢了一单生意——你花买豆腐的钱买到了一块猪肉,或者快要坏了的香肠还卖了个好价钱,那种高兴自然要藏着掖着,不能让别人看破了去,不仅不要露出高兴的样子,还要把嘴撇着,把眉皱着,仿佛你对这单生意没把握,或者让对方以为你觉得自己吃了亏,这单生意才牢靠,才不会最后闹个鸡飞蛋打。所以,现在的锦绣几乎屏声静气,把自己的嘴巴和身子管得紧紧地,不言语,也不动作,任姚明生在上面翻云覆雨,独自辛苦。
但是,锦绣新婚的日子其实是一分为二的,一半是夜里姚明生给的隐秘的快乐,另一半呢,就是婆婆余金枝那张马脸给的不快乐。余金枝不知道为什么,打从锦绣进门,那张马脸就没短过,左眼总是往下斜的,左唇也总是往下耷的,一张好好的长方脸生生地被她拉成了一张驴马脸。最初锦绣以为她是天生的那种面相,就像村里的杨寡妇,笑也是哭,哭也是笑,都一个样儿。但日子一长,锦绣就知道了余金枝那张马脸几乎是专对了家里人的,尤其是专对了她锦绣的,因为有几次锦绣明明看见她和隔壁老太婆站在院门口谈得兴头,一张老脸,笑成了一朵干菊花样,可等锦绣一近身,她们却突然不作声了,而且刚刚还上拉着的脸皮又都挂下来了,完全是一副做生意蚀了本的样子。这不免让锦绣不快,也觉得奇怪,为什么呢?她锦绣自嫁到这个家,从没有得罪过婆婆的,让她做饭她就做饭了,让她洗衣服她就把婆婆的衣服也揽过来洗了,这不是怕城里的婆婆,而是她锦绣在家里做惯了家务,也勤快惯了,不在乎这点活。城里人怎么做媳妇她锦绣还不知道吗?院子里就有一个现成的样,听姚明生说那一对也不过结婚一年多,可那个涂脂抹粉妖精般的媳妇却已经像个母夜叉一样威风,整日里劈劈啪啪地在屋子里摔打盆碗,隔着几重门也能听到她老东西老东西地骂,那个个头矮小的婆婆总是一脸阴沉地在院子里忙,可人家一脸阴沉,不是因为媳妇不好吗?你余金枝为什么呀?
夜里锦绣就问姚明生,姚明生说,你管她摆什么脸?你吃你的饭,你做你的事,管那么多干什么?怎么能不管呢?锦绣说,我是好吃懒做了,还是偷人养汉了,平白无故地要看她脸色?姚明生这下不耐烦了,姚明生现在常常会不耐烦的,他们结婚有半年多了,最初的那新鲜劲头似乎要过去了。不耐烦的姚明生就睡到另一个枕头上去,不动锦绣了。不动就不动,锦绣不是那种管不住自己身子的女人,就算如火烧火燎,就算如蚂蚁上身,锦绣也不会去动姚明生一下,主动去惹男人的女人那是什么女人呢?那是村里三毛的老婆陈水花,外号花观音,她总是自己送上男人门的。三毛打她,她还理直气壮地还嘴说,我图什么呀?我偷你大哥,是图你家圆,我偷你隔壁,是图好借油盐,我偷过路哥哥,也是图两个现钱。这样的说法简直让人笑歪鼻子,结果全村的人把陈水花的话当歌唱,一些不学好的青皮后生遇到三毛就会一唱一和地说,我图什么呀。但锦绣可不是陈水花那样因为管不住自己的身子而被全村人看轻的女人,锦绣是《寒窑记》里的王宝钏,虽粗衣陋质,可还要敝帚自珍。即便当着嬉皮笑脸的薛平贵,也要把衣衫紧系。更别说当着你薛平贵的大脑勺?所以,姚明生这样的做法根本要挟不了李锦绣。
再说,你姚明生不说的事情,保不住别人就不说。院子里对门的那个老太太有一次就把什么都对锦绣说了。那天是个大晴天,婆婆一大早就上女儿家去了,姚明生也去做事了,留下锦绣一个人,在院子里洗被单被套,还有婆婆的夹衣夹裤,五月天了,天气说热就热起来了,这些衣物都要洗了晒了,收起来,好来年用。那个对门的老太太也在一边洗着,洗她儿子媳妇床上的东西,老太太年纪大了,又个子小,那么大的床罩,她拧不动,锦绣看不过去,接过来,三下两下就给她拧干晾到了晒衣绳子上。这个老太太姓陈,锦绣听别人都叫她陈婆,她似乎和余金枝关系不太好,因为两家虽在一个院子里住着,锦绣从没有看见她们互相走动过。余金枝总是和院子里另外一个姓韩的胖老太来往。锦绣从前和这个老太太从来没有搭过什么话的,锦绣本不是个多话的人,又初来乍到,和一个与婆婆分明有过节的老太太,能说什么说呢?但这一次,老太太却想和锦绣说说话了,衣服晾好了之后,又拿把野蕨菜出来,站在锦绣身边,磨蹭着不走。老太太说,还是余金枝有福气呀,要是姚明生娶了沈美琴,她能过现在这么享清福的日子?怕不和我一样,被小贱货作践着。沈美琴是谁呀?锦绣忍不住扭头问。是谁?姚明生的青梅竹马呗。人家可是这榆树巷子里有名的大美人,两人从中学时就好上了,有年头了,都以为他们要结婚的,最后呢,沈美琴却突然嫁给了一个外乡人,那个人说是上海人,其实大家都知道,他是上海那边过来的乡下人,在城北开一家叫“大上海”的馆子店,有钱哪!不过,姚明生也绝,沈美琴还没嫁多久呢,他也娶了你。想当初余金枝还做张做致地反对,嫌你是乡下人,可结果,因祸得福,她余金枝倒因祸得福了。
锦绣一时有些懵了!之前她也拐弯抹角地问过姚明生为什么会看中她。姚明生嬉笑着说她是美女,说她长得像电影《卧虎藏龙》里一个叫章什么的女演员。锦绣心里是不信的,但嘴上什么也不说。后来有一次姚明生真带她去电影院看那个章什么演的电影了,让锦绣吃惊的是,她和那个演员果真是有几分像的,都是薄削脸,薄削唇,还有那种总爱寒着脸的神态。她这种面相,瞎子说过,是薄命相,且命里注定要嫁二夫的。锦绣记得那次娘不但没有给那个瞎子算命钱,还把那个臭瞎子骂了一顿,骂他胡说八道骂他老了嘴里要生蛆而死。那个瞎子可不要生蛆而死吗?人家女演员,总是命好的,不也是这种长相?锦绣本来就是个有心气的妹头,除了长相,她从没认为自己配不上姚明生,看了那场电影之后,心里更是有底了,原来即使长相,自己也是不输姚明生的。可没想到,这个老太太给她的却是另一个说法,尽管她知道这个陈老太太这么说,有些不怀好意,有挑拨是非的意思,可那又怎样呢?这个世上有个沈美琴总是真的,她锦绣是乡下人总是真的。如果这样,她锦绣就是被算计了——姚明生娶李锦绣原来不是因为李锦绣,而是因为沈美琴,她只是一个巴掌,是姚明生在气头上甩向沈美琴的一个大巴掌,她还是一块石头,是姚明生和沈美琴打架时随手在地上捞起的砸向沈美琴的一块大青石。
沈美琴眼冒金星了吗?沈美琴头破血流了吗?锦绣不知道。锦绣只知道这块石头现在又砸到了自己的头上,一下子就把她砸醒了过来。这半年来,她一直是晕的,晕在姚明生那狭小昏暗的房里,快活的时候,她对姚明生甚至是有些感恩的,是他让她知道了枕席之欢,知道了自己身体的好处。她以为姚明生是迷恋她的,所以他们几乎夜夜不空,但天晓得,原来他们黑咕隆咚的房间里还站着个美人沈美琴,所以,他姚明生其实一直是在做戏,所有的这些都是做给边上的沈美琴看的,或者她李锦绣就是沈美琴,反正房间黑,他姚明生一闭眼根本就可以把李锦绣当沈美琴来要的。
这样的结果简直让锦绣哭笑不得。这算什么回事呢?这家人家本来是要拨姜的,却莫明其妙地拨回了蒜,本来是要捋麦的,却因为赌气捋回了黍,这样的拨这样的捋自然有几分勉强,有几分不甘不愿,所以,无论是捣蒜也罢,熬黍也罢,就不免来气,不免心猿意马。可这怨得了蒜怨得了黍吗?人家本来清清白白地待在地里,是你们多事。现在好了,蒜已经被他们捣成了蒜泥,黍已经被他们熬成了黍糊,回不了头了。
锦绣本来是应该伤心的,应该哭一回或者找个由头和婆婆和姚明生吵一架的——村里的女人不都是这样的吗?如果男人因为赌钱彻夜不归,如果男人在外面偷腥,如果自己的小鬼被别家小鬼欺负了,那些没用的女人就可以坐在家门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大哭一回,然后再躺到床上饿几顿,而厉害的女人呢,就寻上对家,去生事去撒野,然后再披头散发地回家。但锦绣什么也没做,她不是个娇惯自己放纵自己的女人,自小到大,她就没哭过几回的,再说,眼泪有什么用呀?还不如一泡尿,屙到地里去,还能肥几棵青菜。锦绣也不想撕破了脸和他们吵架,不是锦绣怵,怵什么呢?锦绣和别人吵架还没有输过呢,在村里也罢,在街上也罢,个头大的也罢,个头小的也罢,都是锦绣的手下败将,但锦绣不是那种没事生事的人,不像姐姐绫罗,屁大的事就先跳起来,嗓门扯得破锣似的,可最后呢,总是被别人打得鼻青脸肿,或者被别的女人把脑后的头发扯下一大把来,锦绣之前从来都是不动声色的,等到别人过分了,指手画脚地骂到眼前了,她才瞅准机会动手,她不动手就罢,一动起手来,总是比别人狠的,村里的妹头其实没有几个敢惹她的,背后都叫她青蛇精。所以,锦绣现在不会找茬和他们闹,闹什么?她才结婚半年,不能走来就落下个打公骂婆的坏名声,也不能让对门的老太婆看了笑话去,以为她这个乡下媳妇没脑筋,好挑拨,三言二语,就和自家的婆婆干上了,这不合算,她不能随了那个老太太的心。余金枝的驴马脸自然让人看了来气,可好歹她们是一家人了,是在一个锅里吃饭,一个屋檐下进出的,里是里,外是外,这一点,锦绣分得清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