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丁丁失踪一个多月了,一家人到处找也找不到。虽然在报纸、电台、电视台都登了广告,可仍不见丁丁回来。妈妈想儿子,想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爸爸气得蹲在门口,把手指叉进头发,“不回来拉倒,就算老子白养他一场。”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像刀割似的难受。
这天黄昏,爸爸忽然听见一个细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爸爸……”
是儿子在叫他!他四下搜寻,可怎么也看不见儿子的身影。他想,大概是自己想儿子想昏了头,出现了幻觉。
躺在床上的妈妈也听见了,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嚷道:“儿子,你在哪儿?在哪儿?妈妈看不见呀!”
一个游丝般的声音飘了进来:“爸爸,妈妈,我在这儿呢!”
爸爸顺着声音寻去,“哎哟”一声,是儿子,是儿子回来了,怎么变得只有墨水瓶那么大了!
丁丁虽然变小了,可还是原先的模样,穿着T恤衫,剃着平顶头,只是眼里似乎包含着许多难言的痛苦。
爸爸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把儿子捧进屋,放到桌子上,焦急地问:“快说说,怎么回事?”
丁丁撇撇嘴,眨眨眼,一句话也说不出。
“孩子,你上哪儿去啦?说话呀!”妈妈还设开口,便哽咽起来,“在哪儿变成的这个样子?天哪……”
你一言我一语,问得丁丁再也忍不住,“哇”地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
丁丁是一个月前乘火车去姥姥家的。他记得姥姥家就在村口上,那儿有一棵皂角树,树上有个老鸹窝,离皂角树不远就是小火车站了。可这列火车到姥姥家的小站是在晚上,看不见皂角树,也看不见老鸹窝。当时丁丁正趴在茶几上打瞌睡,火车呼噜一下就开过去了。哐当,哐当,不知开了多久,火车猛地一刹,丁丁往前一冲,差点栽了个大跟斗,幸亏前面一位伯伯伸手扶住了他。他一惊,醒了,听见喇叭里传出一个怪里怪气的声音:
“终点站到了,请旅客们带好行李,准备下车……”
旅客们争先恐后地往车门口挤。丁丁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迷迷糊糊地跟着下了车。
检票口只能容一个人通过,通道像“双杠”一样。人流像闯出圈门的羊群,吆喝着,冲撞着。大门外的铁栅栏两边,人挤人,人叠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大约都是来接人的。左面有人高举着一个大牌牌,上写“李17”,右边有一双手高擎着一张大白纸,上写“江21”,旁边还有什么“王30”、“金42”……一个满脸胡子的警察正在认真地维持秩序。等人散得差不多了,丁丁问警察,这是什么地方,大胡子瓮声瓮气地答道:“密麻市。”
密麻市!丁丁怀疑是不是到了外国。
大胡子看着他诧异的样子,又说:“密麻市嘛,就是人多得密密麻麻的意思……”他见丁丁瞅着那些牌牌出神,便解释道,“李17,就是姓李的人家在接他的第十七个儿子。他又指指江21,说那是姓江的来接他的第21孩子……不得了,怎么生那么多!丁丁惊得直吐舌头。
“要不,怎么会叫密麻市呢!”大胡子把手一划,“你到市中心转转,人比蚂蚁还多。”
丁丁这才明白自己进入了一个奇怪而陌生的城市。
前面是一个广告栏,下面站满了人,有的伸着脖子,有的踮着脚,不知在看什么。丁丁走过去,从人缝里使劲朝里瞅。呀,上面密密麻麻地贴满了寻人启事,而最显眼的是中间的大幅布告,说是火车进入密麻市前必须经过一个长达3千米的喇叭形隧道,一旦从隧道出口处那个喇叭嘴子通过,连人带车,包括随身带的行李,统统会缩小。也就是说,这座城市里所有的楼房、汽车、商店,大小只有其他城市的百分之一。自己和周围所有的东西都变小了,难怪丁丁没感觉到自己的变化。
他站在火车站广场上,不知往哪儿走。
广场前面是大街。从这里看过去,是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人流,几辆小轿车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浮动,活像飘在海面上的乌龟壳。
丁丁自小在城里长大,那森林般的楼群,那擦肩接踵的人流,那令人难以忍受的空气,早使他心烦。本想到乡下姥姥家散散心,谁知竟然跑到这鬼地方来了。他心里抱怨着,但一点办法也没有。
现在,丁丁只想回家,他知道。爸爸妈妈一定在想他,肯定想得快发疯了。要是让他们看见儿子变成了这么点大,爸爸和妈妈肯定伤心透了。
可是,他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回不去呀!他急得眉毛拧在一起,中间像有个“川”字。那位大胡子叔叔看他还在那里发呆,向他走了过来。丁丁说明情况,大胡子反问他:“你能在这儿等半年吗?”
丁丁把脑袋直摇,说他一天也不能等。
大胡子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正要走,丁丁拉住他:“求求你,好叔叔,想个办法让我回家吧。爸爸妈妈都在等我呢,我还要上学。”
大胡子看他那可怜的样子,把他拉到一边,小声告诉他,沿车站后面的一条小道爬上一座山梁,再朝东走五天五夜,就出密麻市了。说完,叮嘱丁丁,千万别说是他说的。
丁丁说不会的,还不停地表示感谢。
“谢什么,快走吧,能走一个是一个,总比在这里好。”
说走就走,丁丁把腰带勒紧,按照大胡子指的方向走呀走呀,走得腿肚子抽筋,才攀上那座山梁。接着,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终于离开了那座怪城。
丁丁哪里知道,要想恢复跟正常人一样大小,必须乘坐火车从原来的隧道穿过。所以,当他从小路跑回家时,还是那么小。可他已经顾不得这些了,现在,他只想回家,只想看到爸爸妈妈。
二
听说丁丁回来了,左邻右舍也都跑来看望,问长问短,声音好大,像几面铜锣,震得丁丁耳朵嗡嗡响。隔壁的小豆豆本来老担心自己长不大,让丁丁看笑话,现在见丁丁变得比自己的脚面高一点,不禁同情起这位小哥哥来。
前楼的白胡子公公说,注射激素能使人长高。爸爸听了,眼里像闪电一样亮了一下,把丁丁往口袋里一揣,拔腿就往医院跑。
爸爸为丁丁挂了个号,等门诊的人都走光了,才悄悄溜了进去,把丁丁掏出来放到桌子上。那位老医生惊得像被施了魔法一样,瞪着眼睛张着嘴,半天没动弹。
没有不透风的墙。尽管爸爸谨小慎微,可丁丁还是被人从门缝里发现了。不一会儿,门诊部门口便围满了人,一只只脑袋挤成了柿饼子,一根根颈脖伸成了鸭脖子,谁不想看看那个只有墨水瓶大小的袖珍娃娃到底是什么模样呀!
老医生把丁丁放到桌面上,问了些情况,想用听诊器听听他的心脏,可难哪,丁丁身体只有听诊器头子那么点大,怎么听。想给他量量体温,可对于丁丁来说,体温计就像根大玻璃柱,无法插。老医生感到为难。
爸爸在一边问:“打激素可以吗?”
医生说:“别说打激素,你就是把他泡在激素缸里,怕也长不大啦!”
听医生的口气,儿子没治了。爸爸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把丁丁往口袋里一揣,扭头就走。
爸爸走到哪,后面马上跟上来一大串人,都说前面那个人口袋里装着个外星人。有的说不对,是外星人的孙子。还有人说是微型机器人,马上有人反对,说机器人会生病吗?就是病了,也不应该上医院,要上维修部。
爸爸七拐八绕,好不容易甩掉那些尾巴。
从此,丁丁再也不敢出门了,成天呆在家里,他不想上学了,怕同学们把他攥在手里满校园跑,更怕教室板凳高,爬不上去,出洋相。还不愿上街,他怕自己被一只只大脚当成弹子,踢得满街乱滚。
可在家里也不得安静。那只大花猫常常把丁丁当老鼠,转过来转过去地往他身上扑,把丁丁的衣裳都抓破了。每到这时,几只小老鼠就躲在角落里哧哧地笑。丁丁忍无可忍,向爸爸告了一状,爸爸也来气了,把花猫装进口袋,扔到河对岸,可不出三天,它又泅水回来了,还是围着丁丁直打转。
有一天,一个耍猴老头不知从哪儿得到了消息,跑到丁丁家转弯抹角地跟丁丁爸爸商量,说要带丁丁出门玩把戏,赚大钱。爸爸一口唾沫把老头冲得八丈远。
老头前脚走,电影制片厂的导演后脚到,说要请丁丁当特型演员,做明星,出大名。
一个作家也屁颠颠地跑来了,说要写一部关于丁丁的纪实小说,稿费对半。
歌舞团团长也找上门来,说每场演出,只要丁丁在台上站三分钟,报酬五百块。
简直是开国际玩笑!爸爸一概拒绝。
丁丁怕见人,成天把自己关在屋里,无聊透了。想浇花,拎不动喷壶,想扫地,没扫帚高。看书吧,好不容易打开一页,爬到上面,刚念完一行,书页就翻倒下来,把丁丁的脑袋压得生疼……难道就这样在家呆一辈子吗?难道永远告别窗外那五彩缤纷的世界了吗?他实在忍受不了,便哀求爸爸:“让我回密麻市吧!”
“为什么?”
“回来时再从喇叭隧道穿一趟,听说,只有那样,才能变回来……”
爸爸的心腾地一亮。是啊,儿子是在那儿变小的,就让他在那儿变回来。爸爸东拼西凑,凑足了路费,决定亲自陪儿子走一趟。
“当心呀!”妈妈一直追到车站还在叨叨,“别弄得儿子变不回来,把你这把老骨头也变过去了……”
迎着太阳,丁丁看见妈妈的眼里含着两点亮晶晶的泪花。
三
火车哐当哐当开了几天几夜,爸爸几天几夜没敢合眼。他倒想看看清楚,儿子是打哪儿开始变小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实在撑不住了,连连打着哈欠。车上广播响了:“旅客们请注意,火车马上通过喇叭隧道,请将窗户关严……”
光线突然暗下来,车窗像一面不太明亮的铜镜,映出爸爸那愁苦的脸。他把口袋捏得紧紧的,生怕儿子再发生什么意外。
火车仿佛沉入了海底,在幽暗的世界里行驶。渐渐地,爸爸感到周身发热,发紧。他小声问丁丁有什么感觉,丁丁说还好。
过了一会儿,眼前陡然大亮,火车猛地一刹,爸爸“哎哟”一声,差点栽倒。等他再直起腰时,发现儿子竟站在自己面前,跟他差不多大小了。
他有些疑惑、不知是自己变小了,还是儿子变大了。再看看周围,所有的人都跟他差不多。丁丁说是爸爸变小了,口袋里盛不下他,他才从里面滑出来的。
爸爸这才知道自己已经缩得一塌糊涂了。
车站外的铁栅栏两边,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人挤人,人叠人,一只只“王15”、“马19”的牌子在眼前直晃。爸爸哪有心思看这些,出了站,拉着丁丁就往售票处跑。他想赶紧搭下班车回家,让自己和儿子一起变回去。
售票处窗口排着一条看不见尾巴的长队。窗洞极小,正常人只能伸进一根小指头,而仅有正常人百分之一的小人却能把脑袋探进去。
一直排到太阳偏西,爸爸才挤到跟前,说:“买两张返程车票!
“你们什么时候到的?”看不见售票员的脸,只听见里面飘出细溜溜的声音,是个女的。
“上班车刚到。”爸爸把来的车票递进去。
“对不起,得等半年以后才能回去。”
什么?半年以后?爸爸木呆呆地站在那里,连声说,那怎么办?怎么办。
“好办。”窗里说,“歇歇,转转,参观参观哪。”
“不行不行,我们得回去,马上回去!”“不行也得行,就这一条线路,进得来,出不去!”窗口里的人显然火了,尖着嗓子叫道。
后面一位壮汉,其实也就小茶壶那么大小,他可能也是等得不耐烦了,用力把爸爸挤到了一边。爸爸火冒三丈,冲着窗口直蹦:“我们要回去!”
“吵什么!吵什么!”
一个警察走过来,大声呵斥爸爸。声音好熟,丁丁抬眼一瞥,是那位大胡子叔叔,正威风凛凛地叉着腰站在面前。
“哦,原来是你呀!”大胡子认出了丁丁,“怎么又回来啦?”
丁丁心里说,不回来能行吗?他指指气鼓鼓的爸爸:“是爸爸陪我来的。”
大胡子嘿嘿一笑,好像一切全在他意料之中。他朝爸爸点点头,又对丁丁说:“你看你,自己倒霉,又害了家里人。这下好了,都变成这样子了。”他把爸爸重新打量一遍,“怎么,刚来就想走,也不多玩几天?”
“不想,只想马上回去!”大胡子有些同情爸爸,把他带到一边,小声说:“想提早回去,还得走那条路……”
“不!一定得乘火车。”丁丁脖子一犟。
“那只好慢慢等啦!”大胡子把手一摊。
四
不知什么时候,大胡子走了,只剩下丁丁和他的爸爸。丁丁拉拉爸爸的手,想叫他站起来,可爸爸仍然不动弹。他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两肩下垂,面颊坍陷,一双浊黄的眼愣愣的望着空中。丁丁想安慰他几句,但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话儿。
“先生,坐车吗?”一辆出租车停在面前,车窗里伸出个戴墨镜的脑袋。丁丁说不坐。
一会儿,又有人抱着保温瓶过来问:“喝水吗?先生。”丁丁问爸爸,爸爸说不渴。
那人又问:“要矿泉水吗?”
“不要。”
“要氧气罐头吗?”
“不要,不要,什么也不要……”
真烦死人了。丁丁对爸爸说:“换个地方吧!”爸爸这才站起来,拉着丁丁朝前走。
可到哪儿都一样,到一个地方,脚还没站稳,马上又有人缠上来,推销尼龙丝网袋的,兜售打火机的,卖茶叶蛋的,五花八门,什么都有。那蛋也真秀气,顶多有指甲盖那么大,真想不出是什么鸡生的。
有个秃顶老头推着小车走过来了,车上装满亮闪闪的小铁钩。丁丁好奇地问这钩子有什么用。老头斜了他一眼,分明在说;“连这都不懂,傻蛋。”他取出一只,用手使劲扳了扳,往自己衣领上一挂,喋喋不休地吆喝开来:
“快来看啦快来瞧,多么结实多么牢!别说上面能挂人,就是一头牛也跑不掉。有了它,不用住宾馆,不用开发票……”他把手往上一提,脚一踮,好像自己已经被挂起来似的。
“哎……嘿嘿,别看钩子不大,墙头,树杈都能挂……”他竟然用沙哑的嗓子唱了起来,唾沫星子喷了丁丁一脸。丁丁不好意思揩,只得把脸转向一边。
爸爸向那人摆摆手,赶紧拉着丁丁逃也似的跑开了。一直到十字路口,还听见那人在后面追着喊:“喂,怎么跑啦!要知道,没钩子你在这里没法过的!小气鬼!”
父子俩跑到大街上,只见满街的人潮水一般一直漫到路当中。汽车被挤得无路可走,只好一个劲地按喇叭。这里的人好像不怕死,敢在汽车面前大摇大摆地走,没人肯让。丁丁觉得汽车怪可怜的,不,还是人可怜,没地方可走,可怎么让车呢?
丁丁正胡乱想着,已被爸爸牵到了路当中。忽然爸爸的手松开了,丁丁顿时失去了控制力,像一个不会游泳的人一下子被卷到激流之中,被冲得直往下游跑。刹那间,想起车站广告栏上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寻人启事,吓得汗毛直竖,扯着脖子喊:“爸爸,爸爸。”
“丁丁,丁丁。”
爸爸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拨开人流,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丁丁的手,一直把他拖到路边才停下来说:“怎么搞的,叫你抓紧抓紧。看看,多危险!”
丁丁发现爸爸已是满头大汗了。
五
往前一拐有家电影院,正在放映《密麻市奇观》。门口的高音喇叭硬把一串刺耳的声音往人耳朵里灌。听了半天,才听清是说进入本市的旅客,不看这部片子一天也别指望过。
丁丁对爸爸说:“反正一时也走不了,去看看吧,说不定能想出新主意呢。”
爸爸答应了。
一进大厅,丁丁愣了。这哪是电影院,简直是一个大马蜂窝!数不清的大人孩子挤在一起,抬头看看,四周墙上,梁上,挂的全是人。那么高,也不知道怎么挂上去的。再细看,挂人的钩子全是老头儿卖的那种,这时他才明白老头话中的含意。
“是刚到的吗?”一个手拿电筒的老师傅像见到老熟人似的跟丁丁打招呼。他看丁丁还在好奇地张望,便说:“你感到奇怪吗?其实一点也不怪,人多了,只能这样。”
爸爸仰起脸,环顾四周墙壁上的观众,吃惊地问:“他们不会掉下来吗?”
“还好,这里的人没分量,一般掉不下来。”
就在这时,丁丁听见爸爸大叫起来:“哎呀,这不是老杨师傅吗?”
“你是…”
“我是老丁呀!咱们还是邻居呢,你住大北庄117号,我住114号。忘记啦?!那年冬天,你发高烧,我还推着三轮车把你送进医院。”
杨伯伯直拍脑门:“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世界真小,竟在这里碰上了老乡,丁丁高兴得要命。
爸爸问杨伯伯怎么跑到这个鬼地方来了。伯伯说,他是随一支超生游击队爬上火车的,没想到一下开到这里来了,一住就是十多年,什么收获也没有,就是多生了16个孩子,加上原来的3个,共计19个。
“好家伙,本事不小哇!”爸爸在他肩膀上直拍。
“这算什么,有的人家一口气生了三四十呢!”伯伯有些漫不经心,“这里就这点好,随便生,想生多少就生多少。加上这里气候不错,生得多长得快……”
“就是长不大!”丁丁插了一句。
爸爸瞪了丁丁一眼,叫小孩子别多话。他们聊了一会儿,爸爸忽然叹了口气:“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啊!”
“这就不得了啦,你到我家看看,保证让你惊奇得舌头缩不回来!”
“生那么多,有地方住?”
“跟电影院一样,挂着。”
丁丁又想起那些钩子,不知是哪位专家发明的,可以获得专利。正胡乱想着,银幕唰地亮了,片名、导演、副导演,副副导演、副副副导演,监制,总监制、总总监制、总总总监制……编剧更怪:全市市民。
光片头字幕就放了一个钟头,银幕上出现一栋栋高楼,纵横交错的马路,蚂蚁般的人流,解说员用绕口令的速度在解说:“……近几年,全市人口以平方的速度飞速上升,生活水平飞速提高,特别是住房条件不断改善,三年共建造新房999999栋,人均面积从原来的0.00001平方米增加到0.0001平方米,预计十年内可达到0.001平方米,也就是说,每个人可拥有黄豆大小的面积,比绿豆大三倍……”
丁丁感到可笑,什么黄豆,绿豆,还不如挂在墙上舒服。
爸爸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本来想跟杨伯伯商量商量,到他家借宿,现在才知道人家连立锥之地都不够,怎么好意思开口。
银幕上全是丁丁闻所未闻的镜头:学校里一个班的学生竟达999名。人太多,坐不下,就像烙饼一样,往周围墙壁上贴,不,不是贴,还是挂。
早晨上班高峰期,一辆公共汽车里竟塞进888名乘客,车厢分上下八层还装不下,有的只好挂在车厢外,叮叮口当口当。有一对大哥哥、大姐姐还一边吃着肯德基,一边互相打招呼:“你早!你好!”
好什么呀,别掉来才好呢!
澡堂里全是人,看不见水。
商店里看不见货,全是人。
马路上看不见地,全是腿。
爸爸有个毛病,一看到电影上那些怪镜头,嘴巴便“啧啧”响个不停,真烦人!杨伯伯却不嫌烦,叽里呱啦地跟爸爸解释着。
丁丁没办法,就用手指头把耳朵眼塞起来,这样才好受一些。
从电影院出来,杨伯伯热情地邀请丁丁和爸爸上他家做客。他给爸爸留下了地址:绿豆街鱼籽巷777栋77层楼梯口东边头一家。
“这么高,有电梯吗?”丁丁问。
“那玩意谁用得起!”伯伯显得很知足,“不过也方便,两个半钟头上一趟楼足够了。”
爸爸露出一脸苦笑。
六
天色不早了,得赶快找旅馆。
附近的大街小巷,所有的大小旅馆都挂着“客满”的牌子。爸爸抱怨不该去看电影,耽误了时间,丁丁说:“要不是看电影,还碰不上杨伯伯呢。”
父子俩转悠了好一会儿,累得筋疲力尽,正想靠在路边的树上歇一歇,一个胳膊上套着黄箍的老奶奶一拐一拐地走了过来,说树是塑料的,不能靠,一靠就倒,一倒就罚款。
丁丁吓了一跳。
没办法,父子俩只好在一家商店门口的廊檐下过夜。丁丁看到,两楼间一指宽的天空中,月亮被挤得瘦成了月牙儿。丁丁想,家乡的月亮比这里的月亮胖得多,因为那里的天比这里的宽。他又想起月亮下的妈妈、姥姥,想得一直睡不着,直到天快亮时才开始打盹。爸爸也是七想八想,一夜没合眼。半年,一百八十多天哪,多少钱也架不住花哟!他捏捏口袋,买回程车票的钱还在,可这钱一分也不能动,那是父子俩的希望,是他们的生命。
天刚破晓,他们睡的地方附近的一处菜市场就不断地传来叫卖声。爸爸想,等天大亮,得去找个活干干,不然,坐吃山空,家也回不去了。
他想把丁丁叫醒,可见到一夜露水把儿子的脸熬得苍白,心里很是不忍。回过头对着商店橱窗照了照,发现自己的脸色也像蜡一样难看。
丁丁醒了,睡眼惺忪地望着爸爸。爸爸说,趁街上人少快走,不然到了上班时间连马路也别想过去。
他们来到一家劳动服务公司,向一位大眼睛姑娘说明了来意。没想到大眼睛听了抿着嘴一个劲地笑。爸爸问她笑什么,她指指身后一扇小窗:“喏,你自己看!”
窗外是一个广场,上面人挤得一疙瘩一疙瘩的。每隔十五分钟,从远处大路上开来一辆卡车;车还没停稳,便有事先编好组的一百多人围上去,把一箱箱货物往车上装。异常混乱,像闹翻了天。
丁丁像鼓眼蛤蟆一样,看呆了。
爸爸看了一阵,忽然把桌子一拍,“我有办法了!”
大眼睛怔怔地瞅着他。
爸爸说,他干过装卸工,曾设计过一种搬运机,一台能顶300人。他说得很激动,脖子上的青筋全鼓胀起来:“你们经理呢?请他来一下,我可以把图纸画出来,献给贵公司,献给密麻市!”
爸爸的神情非常诚挚。
“我代表经理谢谢你!”大眼睛不动声色地说,“可是,如果你设计的机器真派上用场,这么多人干什么呢?吃什么呢?”
窗外传来阵阵喧哗,又一辆卡车开了过来。这时另一班人围上前去,可原来那帮人死活不肯退下。双方对峙着,眼看一场恶战就要爆发。
“看见了吧,这些都是外地来找活干的。没什么活,只好让大家轮着上,你干一点,他干一点。每个人都要混口饭吃吧!”
爸爸的积极性受到了打击,呆愣了半天才问:“一个人一天能摊到几次?”
“说不定,有时三天还轮不到一回。”大眼睛望着爸爸那万分忧伤的样子,叹了口气,“怎么办呢?人多呗!”
“我能行吗?”丁丁把胸脯一挺。
大眼睛伸出指头在丁丁鼻尖上点了点:“你这小不点,只怕你还没到跟前,就被挤成铜钱了。”
她建议爸爸去城郊贩青菜。城里人多,菜总是要吃的。
爸爸说这是个办法,便让丁丁在门口等着他去试试。
一直等到太阳落,爸爸才回来。他阴沉着脸,说他的口袋被人划了个口子,钱包被偷了。
“在哪儿?”
“谁知道。”
“快报警啊!”
“去了,警察说这不算案子。案子多得密密麻麻,来不及破。”
咳,什么鬼地方!丁丁一天,一个钟头,一分钟也不想儿呆了。
“爸爸,回家吧,就从山梁上那条小路上走,我认识。”他知道爸爸没钱买票了,就这样恳求爸爸。
爸爸说:“不坐火车,回到家我们俩这副模样,怎么办?单位里就是让我上班,那大吊车我能开得动吗,还有你妈……”
爸爸声音变了调,眼圈开始发红,下面的话不说丁丁也明白了。
“这个罪,我一天也受不了!”丁丁转身往墙上一扑,呜呜咽咽地哭了。哭声像一只小喇叭,把爸爸的心吹得酸溜溜的。他拍拍丁丁,说不要哭,男子汉是不会哭的。丁丁不哭了,吸吸鼻子,抽泣着。
过路的人有的停下来看他们一眼,又匆匆走开,有的丢下几枚硬币。爸爸弯腰捡起钱,数了数说,正好买五根豆芽。
七
半年实在熬不到头了,实在坚持不下去了。爸爸决定去找杨伯伯。
好高的楼哟,从太阳偏西一直爬到太阳落,父子俩才气喘吁吁地登上了杨伯伯家那一层。连日的操劳、饥饿使得爸爸再也支持不住,一上楼便一头栽倒在走廊上,半天没动弹。
“爸爸!爸爸!”丁丁用力喊着,差点哭出声来。
杨伯伯家的大门正好对着楼梯,一家人围着一口铁锅忙得热火朝天。伯伯听见丁丁的喊声,一抬眼,把碗一丢。
“哎呀,是你们哪!快进来,快进来。”他把丁丁爸扶进屋,扭头朝里屋喊:“19妈,快来看看,谁来了。”
丁丁想,19妈一定是杨婶婶了。
19个儿子见来了客人,慌忙站起,屋里站不下,一起蹲到走廊里,有的眨眼已把自己挂到了墙上。丁丁看出墙上那一排亮晶晶的钩子,跟街上卖的一模一样。
伯伯舀了碗汤给爸爸喝了下去,爸爸才缓过气来。伯伯转着身子,对屋里屋外所有的人说“喏,这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丁叔叔。”他指指丁丁,“他叫?”
“丁丁,我叫丁丁!”
“对,丁丁,丁丁,这个名字太妙了,和密麻市太相配了。”
丁丁瞅着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19位兄弟,有的比他大,有的此他小,便很有礼貌地说:“哥哥弟弟们好!”
“你好,你好,你好!”19副嗓子一齐喊。
丁丁这才发现他们刚才围住的铁锅里盛着一锅清水,上面飘着几片菜叶和几团花花绿绿的东西。婶婶有些不好意思,忙把锅盖盖上,一边对杨爸爸说:“老杨都跟我讲了。你们呀,好日子不过,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她还要往下说,被伯伯用眼神止住了。伯伯指着地上、墙上的儿子说:“来来来,我来介绍介绍,这是老大,叫大虎,这是老二,叫二狮,这是老三,叫三猴,这是老四,叫四驴……”
真有趣,没名字,只有号码,加上动物名,大虎、二狮、三猴、四驴、五骡子…最后一个竟叫19甲壳虫。
伯伯莫不是想开动物园!丁丁想笑,但不好意思,只好使劲抿着嘴唇。“没法子,人太多,好名字早被人占光了,只好这样。”伯伯笑得很古怪。
“蛮好蛮好,这样好记,顺嘴!”婶婶撩起围裙,一边揩眼睛一边对其中一位喊:“15猫,去买把面条来,叔叔他们还没吃饭呢!”
一个比丁丁小一圈的孩子从墙上“啪嗒”一声弹下来,接过钱下楼去了。丁丁想,一下一上,少说得四个钟头。
他估计得太早了,一直到半夜,15猫才回来。他大概爬惯了楼,头上一滴汗也没有。
吃了饭,爸爸说到自己的难处,想找伯伯借点钱,买两张回程的车票。伯伯和婶婶互相看看,没吭气。
爸爸知道他们为难,说:“那就算了,我再想想办法。”
这时婶婶给伯伯递了个眼色,两人走进了里间。嘀咕一阵后,伯伯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叠钞票,直往爸爸手里塞:“你先拿着,这是我们平时攒的,只够一个人的票钱。”
爸爸直往后退,不肯收。
“客气什么,收下吧!”伯伯说,本来,他想攒足了钱,把孩子一个个送走,谁知攒了十来年才攒这么一点点。也是啊,这么多儿子,让谁走!最后心一横,算了,反正一家人都在这里,一个也别走了。再说,老家也没人了。
“不,不,我不能要!”爸爸还在推让。
“你也太见外了,那年你我上医院……”
看伯伯一片诚意,爸爸没再推托。
丁丁拉拉爸爸的衣角,悄声说:“爸爸,你先回去,你要上班,妈妈还在等你。”
“你不回去?要开学啦!”
丁丁说:“要是不行,我留在这儿念书。”
杨伯伯把手直摆:“不行,不行。这里哪个学校的人都多得像水泡,除非你是外星上下来的,人家才收。”
“唉,这年头,还念什么书哟!”婶婶把碗筷弄得叮当响,“丁丁就留在我们家吧,反正19个了,凑个整数正好。”
听着婶婶的话,丁丁感动得泪水直朝眼眶上涌。他告诉伯伯,火车站后面有条小路,顺着小路朝前走,就能走出这座怪城。
伯伯头直摇:“不坐火车回家还是这个样子,回去会被人当猴耍的。”
婶婶也说,在这里大家一个样,平等。回去那份罪,谁受得了。
伯伯说,有年冬天,他想让大虎、二狮回老家去。没钱买票,想来个丢卒保车,把三马四驴卖掉,可卖了半个月,一个也出不了手。说到这,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个鬼地方,什么都不多,就是……”
“就是人多!”丁丁接着说。
正说着,三马过来跟丁丁打招呼,说他要上班去了。伯伯眼珠一转:“嘿,我怎么没想起来呢。”他追着三马,叫他停停,父子俩站在外面,叽咕了一阵,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三马问:“这能行吗?”伯伯说:“试试,也许行!”
原来,三马在劳动服务公司开大货车,他想让三马用汽车上的集装箱当掩护,把丁丁父子送上火车。还叮嘱三马,千万得把车开到偏僻的地方让他们上,不能让人看见。三马点点头。
“能从那条隧道通过吗?”丁丁有些不放心。
三马说:“试试。”
爸爸问,集装箱里装的是什么,三马说:“是袖珍电视机,全用海绵包装。你们把身体紧贴海绵,不会出危险的。”
伯伯说:“别钻得太深,会闷坏的。”
丁丁高兴得一颗心怦怦直跳,仿佛觉得小屋里顿时明亮起来。
“这,这叫我们怎么感谢你们全家!”爸爸握着三马和伯伯的手使劲抖着。
“你的难处就是我们的难处。应该的,应该的!”伯伯笑了,笑得眼角的鱼尾纹像光芒一样朝四面射开。
八
按约定的时间,爸爸和丁丁在街心公园旁的一棵大叶子塑料树下上了车。
路上,爸爸紧紧攥着丁丁的手,叫他别出声,特别是当箱子被人抬起的时候,连大气也别出,憋过那一关就好了。丁丁想着很快就能回家了,就要见到妈妈了,浑身有说不出的舒坦,虽然被海绵牢牢地包裹着,却好像腾云驾雾那么轻飘,又好像躺在沙发上那么轻松。
车子驶进了大街,人和车就像流水归槽一样,都涌上了这条道,汽车很快陷入重围,只能进,不能退,像一只蜗牛慢慢地朝前移动。
三马一边鸣笛,一边不时地把头伸出窗外,吆喝着:“闪开!闪开!喂,你聋啦!”
车门被拍得砰砰响。
又开了好一会儿,车停了,有人往车上爬。包装箱被抬起来了,丁丁全身像绷紧的钢丝一样紧张。
“喂,不要倒置!不准倒置!”
三马在叫,声嘶力竭。丁丁知道,三马哥是怕他和爸爸头朝下,那不要命啦。砰!箱子被放到地上,丁丁的身体往上一弹,脑袋重重地撞在箱板上,用手摸摸,好像鼓起了一个大包。
爸爸撕下一块衣袖,要为丁丁包扎,丁丁推开了,说不疼不疼一点也不疼。其实很疼,疼得他真想大喊几声,但他咬牙忍着:丁丁长大了,大人是不怕痛的。
爸爸用胳膊把丁丁搂得铁紧。丁丁的脸贴着爸爸的腮帮,忽然感到爸爸脸上热乎乎、湿漉漉的。丁丁伸手摸摸,爸爸脸上全是水。
“爸,你哭啦?”
“没有,没……”
他们沉默着,彼此能听见对方的心跳。蓦地,丁丁觉得身子在飘动,像是浮上了天空。爸爸咬着丁丁耳朵,告诉他一定是箱子被起重机吊起来往火车上装了。别慌,沉住气。
包装箱在太阳的光环中移动。
“啪!”绳了突然断了,箱子从空中直坠而下,摔成了八瓣。
眼前陡然一亮。
等丁丁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幸亏身边的海绵,没受伤。他紧紧扯着爸爸的衣裳,像落水的孩子抓住一根稻草一样牢牢不松手。
“箱子里有人!”
“想无票乘车!”
“抓住他,送到警察那儿去!”
一阵脚步声响起,来了几个警察,七手八脚把爸爸和丁丁按倒在地,准备直送附近的警察所。
完了,彻底完了!丁丁感到绝望。
“啊,又是你们!”还是那个大胡子警察!他围着丁丁和爸爸转了一圈,把手一挥:“好了,交给我处理吧!”
大胡子把丁丁和爸爸带进办公室,开口就问:“不是说要坚持半年吗?怎么……”
“我们,实在支撑不住啦!”爸爸伤心地说。
“再支撑不住也不能冒这个险呀!”
他用弯曲的指头把桌子叩得砰砰响。
三马凑过去,好话说了一大箩,大胡子哼了哼:“幸亏碰到了我。”他抓起桌上的电话,“是遣送站吗?这里又来了两位……什么,什么,满啦?看守所呢?”
丁丁心里咯噔一下,这家伙,把我们当成犯罪嫌疑人了!他冲去朝大胡子喊:“我们犯什么法啦?为什么要进看守所?”
爸爸也说:“就算逃票,也犯不着关禁闭!”
“这是地方法规。”大胡子放下电话,“不过,现在你们想进也进不去了,里面早挤成肉蛋蛋啦!”
“那怎么办?”
“去买票呀!”
“我们没钱。”
大胡子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说:“那我就没法子喽。”
杨伯伯得到消息,急火火地赶来了,大虎、二狮、三马围着大胡子七嘴八舌。杨伯伯用胳膊肘捣捣大胡子,笑着说:“胡子,你忘啦,那年,你那几个宝贝蛋不都是三马用车偷偷装出去的?”
“正因为没忘,我才坚持要他们买票回去。不然……”大胡子撇嘴一笑,“不然,跟我那十六个倒霉蛋一样,吃亏的还是他们自己!”
爸爸眼直眨,不明白他说这话的含意。
丁丁把脚一跺:“只要能送我们上火车,怎么都行!”
“是吗?”大胡子两眼盯着丁丁,把头摇了几圈,有滋有味地说:“到时候你可别怪我哟!”
“不怪不怪,谁怪你就是……”丁丁本来想说“就是小狗”,说到这里把“小狗”吞下肚了。是呀,他已长成大人,大人是不应该说小孩子话的。
一直等到天黑,大胡子才领着他们从偏门进了车站,然后安排丁丁父子俩上了一节货车车厢。火车还没开,大胡子在车下朝他们直挥手:“再见!”
隔得不远,丁丁听见他在月台上跟杨伯伯说:“你瞧吧,不出半年,他们还会回来……”
回来?唏,你就是八台大轿来抬我也不会来了!
火车启动,丁丁什么也不想了。
这是一节没有窗户的车厢,人挨着人,人撞着人,像是簸箕里的谷粒,被颠得七上八下,东倒西歪。人们在各自寻找着可以固定自己的位置。丁丁仿佛觉得自己被装进一个沉闷的罐头盒。看看旁边的人,丁丁想,难道这些人都是无票乘车?
光线更暗了,车厢里变得一团漆黑。丁丁感觉到火车正在通过一条漫长的隧道。
九
出乎意料的是,当丁丁和爸爸从那条长长的隧道里钻出来时,却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还跟在密麻市一模一样。
开始没有感觉,等下了车,丁丁才发现周围全是一眼望不到顶的巨人。他们太小了,谁也没注意他们。走到一个果壳箱边,那箱子竟比密麻市的楼房还高。丁丁的心猛地一沉,天哪,一点也没变回来!再看看爸爸,顶多比自己高半个头。爸爸像个哑巴,低下头只顾朝前走。现在,爸爸的心里肯定很不好受。
下水道出口处站着两只小老鼠,正勾肩搭背靠着议论他们,其中一只秃尾巴竟然蹦出来挡在那里,丝毫没有让路的意思。丁丁真想给他一拳。
各种型号的车轮从他们面前隆隆驶过,一条条大腿像会移动的大树在他们眼前闪动,丁丁不敢从大路上走,怕被人踩伤。
妈妈正在家做饭,听见爸爸那熟悉的声音,转过身到处找,当她发现站在门槛下的丈夫和儿子时,惊得像木头人似的,再也不动了。
丁丁发现妈妈头发上染了一层白霜。那是为他和爸爸急的。
爸爸茫然地自语:“大概是我们没花钱买票吧!”
妈妈蹲下身,用手棒起丁丁,伤心地说:“我可怜的孩子……”
没有眼泪,泪水早已哭干了。
爸爸立在妈妈的膝盖下不住地安慰妈妈,说再苦干半年,等有了钱,再带丁丁去密麻市走一趟,非让他和儿子还原不可。
“唉,不会有钱了……”妈妈摸摸隆起的肚子:“我们又快有了……”
丁丁一听,全身的血呼啦一下涌上了脑门,大声说:“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嘛!我要和这里的人一样高,一样去上学,一样……”
爸爸一下子蹲在地上,脸上没有血色,发青的嘴唇哆嗦着。
那只老花猫站在门口,伸着脖子瞅瞅丁丁和爸爸。他一定在盘算,这两个不速之客到底是人还是老鼠?该不该往他们身上扑?
豆豆也来了,像受到传染似的,竟然哽咽起来:“丁丁哥,你快长呀,使劲长,长得比原来还高!”
“回去!把家里的东西全卖掉,也要再回去一趟!”爸爸霍地站起,声音好响,吓得老花猫扭头就跑。
丁丁的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他想明天再回怪城一趟,买几盒大头针带去,弯成钩子,说不定能赚好多好多的钱哩!有了钱,就能买票乘火车,就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