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这么多东西？”我惊奇地问。我出门一直保持着从简的习惯，是随时就可以出门的拎包族。“嗯。”她的话不多。打开皮箱，把洗漱用品一件件取出来。我这才发现，一桌子都是高档美颜产品。从我们在一起，她就没笑过，是个谨慎而沉默的人。我和她闲聊起来。她结婚了，没有小孩。丈夫算是地方上的实力派人物，承包土方工程，有着丰厚的家底，没多少文化，对老婆大大咧咧的。这个女孩应该算是地方上长得还算标致的女孩，她嫁人之后，就在家做一个闲太太。估计她很想把自己打扮得美而时尚，但因为她所处的环境的缘故，无论怎样保养打扮，她身上总有着挥之不去的乡土气息。她旅行只是为了打发闲工夫，抒遣不受关注的落寞。现在，这种落寞就写在她的脸上，因此，她没有笑容。
我们是在天亮时分到达巴黎的。经过十六个小时的飞行，飞机终于盘旋在夜巴黎辉煌璀璨的上空了。我想，终于来到巴黎了，这是我安排在人生之路上必须到达的一个城市，现在，它真真切切就在下面了，我心中的欢喜是不言而喻的。生活在别处，通常可以令我们暂时抛掉身边的烦恼，感受一下距离感带给我们的安全与愉悦。
在通道里等候来接我们的大巴，我观察着来来往往的女人，发现巴黎女人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地陪导游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女人，她是定居巴黎的中国女人，她有两个名字，但我们只叫她“王导”。她的上身和臀部紧紧地连接在一起，看不出腰身。如果剪成短发，她看上去就像个男人。她的脸扁平而椭圆，鱼尾眼，单眼皮，唇线棱角分明。皮肤是棕褐色的，比一般的中国人颜色深一些。王导应该是早年闯荡世界的中国精英知识分子。这是一个牺牲了事业和前程，为了追逐西方文明而远离祖国的女人。她以巴黎丈夫和混血儿儿子为骄傲，以熟练的英语、法语和中文为骄傲。在见到她之前，我们的全陪导游鲁小姐已经提醒过我们，王导在巴黎生活二十六年了，已经是一个西方人了，她的思维和我们是有差异的，因此，还请我们多包涵。
因为行程排得紧，我们只能走马观花。第一站，大巴把我们带到了凯旋门前。我像是观赏一个慕名已久的村庄，而这座声名远扬的石头门就像古老渔村的迎客驿站。我们呼吸着巴黎上空第一缕清新空气，在小方块石头砌成的大道上，跳跃欢笑。凯旋门对着香榭丽大街，曾经想象中的大街，电影中频繁出现的大街，多么奢华美丽，像一个性感而华贵的女人，而现在，它看上去有些落寞。大约时间还早，香榭丽大街上的店门都未开，整条大街显得有些冷落、萧条。
我已经想不起来我们是如何到达埃菲尔铁塔的。我曾做过一个梦，我在铁塔上追捕犯人，梦境中，我一会儿到巴黎，一会儿到东京。现在我站在铁塔前面的草地上，我想，我为什么要来铁塔呢？应该和大多数人一样，就是想来看一看吧。
邻座在玩自拍，我请她帮我拍几张，我们聊上了，就这样，我和她熟起来了。我忘了她叫什么名字，我常常忘记别人的名字，就叫她“邻座”吧！邻座给我拍了许多照片，但是，我俩没有合影。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拉她和我合影。她是个都市丽人，她很会摆各种姿势，都那么自然。而我像一段木桩一样插在那儿，傻傻地插在那儿。每一张照片，我都保持相同的姿势和笑容。如果我想换一个造型，那看上去就让人觉得假模假式。还是自然一些好，我想。因此，我总是简单地浮现一个微笑。
拍完照片，我们就走到铁塔下面的小卖部，各自看一些纪念小玩意儿，各种各样的铁塔小模型，印着铁塔图案的小杯子、钥匙串。都是我不感兴趣的玩意儿，制作粗糙，跟浙江东部义乌小商品市场的各种工艺小品看上去没什么区别。我溜达了一圈，就走出去站在门口，仰头看排队登铁塔的人群。上海东方明珠塔已经够高了，我有丰富的登高望城的体验。现在登埃菲尔铁塔的人那么多，所以我就不攀登了。
邻座终于出来了。“嗨，”她跟我打招呼，很亲热地将手伸进我的臂弯。
“我出来没带钱，以为可以刷卡，没想到服务员说刷不出来，透支了！我看中一个小摆件，十欧元，要不……”她歪着脑袋斜眼瞅我，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我很惊讶。我从未见过如此坦然要别人代替付账的表情。我出来也没多带钱，刚刚够用罢了。“那……你，不可以不买吗？”我狐疑地看着她。是的，按照我的思维，不是特别必要的东西，既然没带钱，还买什么呢？
我们就这样离开了铁塔。邻座看上去并不特别落寞。在车上，她大口大口咀嚼零食，用涂着猩红指甲油的手指，抓取食物。我听着歌，闭目养神。睁开眼的时候，我能感受到她在用余光悄悄地观察我。
“其实，我带了三百欧元。”她像是鄙视我，又像挑战着什么，转头向我说道。
接下来我们前往奥地利，当我们到达住宿的旅馆时，天已经黑了。
在旅馆大厅，我看到米雪和她挨在一起。她的样子很高兴，她用满足而贪婪的目光偷偷地打量米雪，瞥过米雪身边高大的红色行李箱，脸上露出暗然欣喜的模样，就像……看到了一个猎物。我看到米雪那单纯而友好的表情，她那张纯净善良的脸。我心里暗自嘀咕，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吧！
现在，邻座说，一定是琉森狂欢节上被两个孩子偷的，她看到了。我的心里咯噔一下，但是，没有把脸转向她。
我沉默不语。
早晨从旅馆出来上车的时候，她迟到了。手里拎着一大袋物品，刚去过超市。她把一个黑色的大塑料袋放在头顶的行李架上。汽车大约开了半个小时后，超市服务员打电话来，说一个游客买东西忘拿东西了。根据服务员对顾客外形的描述，王导回头转向邻座。“幸亏是一些日常的生活物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你们真是太粗心了，这是我所带过的最粗心的团队。”王导感叹，听得出，她对游客丢三落四的事情已经深感头疼。王导和服务员联系，但是，邻座明确了态度：不要紧，丢了就丢了！
邻座开始大吃特吃。她抓取面包，一片一片往嘴里塞，因为咀嚼有力，喉咙深处的骨头上下起伏。应该是一个很能吃的人，我想。
是什么事情使她心不在焉地丢下了包裹呢？她拎着这么一个大号黑塑料袋进来的时候，看上去多么鬼祟啊，包里到底装着什么？一大笔现金？米雪说，她带了一千五百欧元。我下意识地按了按佩戴在身上的坤包，它此刻安好地贴在肚子上。
我现在怀疑与贼为邻了，对她是一个贼的判断占据百分之九十的意念。但是，我不能做什么。我没有证据，也没有查案的兴趣。只是，一次美好的旅途碰上了一个贼，真是大出意料。因为出游而暂且得到释放的内心，突然又像被暗地里不知何处伸来的一只手伤害到了。为什么总是这样？我曾经和人在网上聊过，对方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是啊，简单的一趟出游，居然也遭遇到这种事，我的心情不由晦暗起来。
汽车穿过一个路口，突然抛锚了。司机打电话请维修公司赶来。大家都下车，放松一下绷紧的神经，运动一下四肢。邻座和米雪坐在一起，说着话，邻座抚慰米雪，她说一定能帮米雪找出度过难关的好办法。
她究竟要耍什么把戏？
全车现在只有我知道，她出门没带钱，卡又透支了。也就是说，只有我知道她是个贼。我狐疑地朝她看看。她似乎根本没拿我当回事。米雪似乎被她说动了。“好，这样就好，这几天，我总算能挨过去了。”米雪这样说道。
“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汽车重新发动了起来，等邻座回到身边，我迫不及待地问。
“呵呵，我跟米雪说好了，让她男朋友把钱打到我卡里，买东西就刷我的卡。”
天啊，这样一来，就没人怀疑她出门其实没带钱，没人怀疑她是贼了！
我决定制止米雪的决定。这个善良而毫无提防的女人。
汽车到达阿尔卑斯山山脚，上山需要乘坐拉钩火车，来滑雪的人很多，火车一箱子一箱子地把他们载上山。我们在山脚等。
等到米雪和邻座分开的那会儿，我赶紧挨近她，偷偷地说：“不要把钱打到人家卡里，你要小心，千万小心。”
米雪突然瞪大眼睛，一个惊醒，狐疑地看着我。我迅速地走开了。
过了一会儿，她从身后跟上来，问道：“队里也有人被偷了吗，是内鬼吗？”她看上去很紧张。我不说什么，因为没有证据。我也不能告诉她邻座出门没带钱。我只想旅途能愉快一些，少一点麻烦。我说：“小心一点就是了。”
邻座已经从对面的长椅上看到我俩了，她紧张地盯着我们，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等到我离开米雪，她迅速地走了过去。
坐在租用滑雪用具的房间里，我凝视着窗外的自雪，想，什么时候，我成了不爱沾事的人了。邻座会跟她说什么呢？为了防止我将秘密说出来，她一定得想方设法破坏我与米雪之间刚刚建立的联系。
我保持沉默，对于所有的流言、侮辱、伤害，我通常都是这样的态度。去与一个不值得的人争辩，实在是侮辱我的尊严，浪费我的精力和时间。
我常常如此清高地脾睨这个世界。
我们终于上了拉钩火车。道路两边，不时有小木屋冒出来，鲜艳的木头窗户、坡顶和小烟囱，门前的木廊，玻璃窗户后温暖的自色纱窗，感觉真像身处在童话王国里。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里会有江湖吗？
车窗外，阳光毫无遮拦地打在雪地上，在无边无际、起伏绵延的自与广袤的白中间，插着一排排小旗帜，一些人借助雪橇在移动。我想象“台北文娘”在这里如何遇见她的湖南爱人，他们在滑雪时碰到了，也许她摔一跤，正好倒在了他的怀里，爱情片的经典桥段。爱情美好纯净，似山峰之巅保持纯度完美无瑕的雪。同来的一行人，一对青年已经开始姐弟恋了，他们坐在一起，双方家长在一旁聊天，了解彼此的家庭。生活中，伴随晦暗的，也常常有这些温暖的景致。我也许可以撇开邻座，就像现在这样坐在火车车厢里，我们分开了，眼不见为净。
穿过长长的隧道，我们站在观景台上。玻璃窗外，就是少女峰。为什么叫少女峰，而不是什么望夫、老人峰，我想，应该是由山峰的气质决定的吧！它看上去的确如少女般纯净，给人青春勃发的气息，虽然终年白雪皑皑。它是年轻的、温婉的、含羞的，又是坦荡的。我的心情渐渐轻松起来。
下山，吃完晚饭，在小镇家庭旅馆住宿。清洗完毕，我和同室躺在床上。我想听听她对米雪丢失钱包的反应和态度。我刚想说话，她接到电话就出去了。在她离开房间之前，我看到她分外谨慎地看了看箱子，又看了我一眼。
早晨起来，王导将我们带到街上。这是一个小镇，只有一条看上去稍显繁华的大街。我们被带到了手表店，瑞士表享誉世界，同行的许多人都打算在此血拼一场。等到上车时，已经快中午了。大家在座位上交流购买经验，有的花费了几十万。但是，迟迟不见邻座的身影。过了一会儿，王导气恼地跑了出去。等了二十来分钟，几个人终于过来了。我看到邻座跟上海一家三口在一起。她们上车还在大声议论，原来上海老太与服务员争执了起来，而邻座一直在帮忙吵架，紧紧地挨着老太。
我突然异常惭愧起来。这个惯犯打算第二次下手了？无论怎样，我得告诉她们，请千万提防。晚餐是在下一个城市进行的，一个中式餐馆里，我们对着一天只能吃上一顿的中国餐狼吞虎咽。有个年轻人在发牢骚：“国外有什么好啊，连吃的也没有，一天到晚，就是面包牛奶鸡蛋，这样的人生，活着实在太无趣了！”趁着上海老太的女儿上厕所的机会，我悄悄提醒了她。果然，上海老太的女儿突然转变了对邻座的态度。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终于放心了。
然而，最后一天，我们回到香榭丽大街时，大约米雪的钱已经到了，我看到邻座拉着米雪，在商场里大肆采购。上海老太的女儿突然远离了我，和邻座亲热起来。是的，邻座的卡里有钱了，夸张的购买力使全车人都相信她不是一个贼。她们在一起说笑，交流游历各个国家的经验，亲密无间。
站在街口，冬日的风有点冷。我想，就这样顺其自然吧。我已经尽力，没必要把一件事说得完整透彻。风吹动我的发，我发觉自己苍老多了。我想起那个小学三年级的梦，在埃菲尔铁塔上，我艰难地攀爬，执着地追捕一个犯人。
上飞机前，我要了米雪的电话号码。我想证实一下自己的判断能力。上班后的一个早晨，我一边在Q Q上回复“台北文娘”，一边打电话给米雪。
米雪像是睡了一个懒觉才刚醒来，她沉默了一会儿。我想起她被骗之后的悲伤，我的脑海里浮现起她那双无辜的大眼睛。我正想说，下次不要再一个人出游了，或者怎么也得长个心眼。这时，我听到一个迟疑而愉快的声音：
“谢谢……你真是一个好人……这么胆小，是不敢惹事吧，呵呵……这一趟没白跑，我们只是想看看，大家有什么反应。”
我的脑海里浮现米雪那张如少女峰一般纯洁的脸。我打电话给鲁小姐，她说，上海老太回家后才发现，包裹里几十万的手表被偷了。
“不能逮捕吗？”
“没有证据……国外，贼很多，有专门偷中国人的……谁知道被谁偷了呢？”
“就是她俩。”
“那也没证据啊！说起来，都是经过安检的……好啦，旅途已经结束了，别多管闲事。”
是的，别多管闲事。我的眼睛朝褐色玻璃窗望出去，窗外的雾霾似乎淡去了一些，然而一幢幢灰色的水泥建筑依然耸立在一片朦胧之中。
“台北文娘”在网上问：你在阿尔卑斯山收获美好了吗？纯洁美丽的爱情？
我不知道说什么，报以一个最大的微笑。
（发表于《作家》2016年第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