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她就坐在我的邻座。我不用转身,只拿眼角的余光扫一扫,也知道她在做什么。她在拾掇大衣斗篷一般的帽子,小脸边垂挂下来一两缕碎发,她正在调整头发垂挂的角度,好使脸看上去更妩媚一些。一张小脸,隐藏在褐色高档羊毛呢大衣斗篷里,涂抹得像广告画中的丽人一般,看上去,皮肤如玉石一般精致光洁,咖啡色的眉粉勾勒出微蹙的眉峰,玫瑰红的口红使薄而小巧的嘴唇凸显出优美的弧度……
我能看到这些,是因为,两天前,我已经仔细地观察过她了。她现在正坐在我左边的座椅上,用左手举着自拍神器,右手轻轻点击按钮。手机轻轻地咔嚓数声,几张丽人美图就保存在手机里了。她放下神器,取了手机,开始修图上传,附上文字,传送到朋友圈……
就在这时,她若有所思地说:“米雪的钱包被偷了。”
这是一辆舒适型大巴士,大约可以容纳四十位旅客。汽车疾驶在平坦而清洁的柏油公路上。我们刚离开瑞士小城琉森,向着阿尔卑斯雪山少女峰的方向前进。窗外最夺人眼球的是明净如洗的天空,天空瓦蓝瓦蓝的,如玻璃一般薄而脆,映照出一朵朵自云,悠闲而诗意。窗户里噗噗闯入的风,干干净净的,不含一点微尘,两岸绵延着无垠的草甸,弥散出冬日荒凉的气息。
这是寒冬季节。两日前的早上,我还待在上海徐汇区的一幢写字楼里,我是个网络编辑。我站在写字楼高高的玻璃幕墙后,感到深深的窒息。是的,这里的一切,竟使我无可留恋。我想,总得寻找到一个理由,可以让自己开心一些。譬如,在这样举国同庆的春节,偷偷地溜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到哪儿好呢,我在Q Q群上自言自语,一个女人冒了上来,说:“去雪山吧,阿尔卑斯雪山,那是我去过的最为纯净的地方。”我想了起来,这个女人的Q名叫“台北文娘”。
我是在“台北文娘”家见识到阿尔卑斯雪山的美丽风光的。那时,我还在一家杂志做记者。我接到一个任务,做一组关于教育问题的专访,必须涉及区域教育的方方面面,因为9月10日教师节就快要来了。考虑到这组稿子的目的是为了展现造城运动初始阶段所取得的成绩,因此,在选择采访对象时,必然要充分考虑本地的居民结构。这是高教区,同时也是新建的工业园区。尽管高校教师作为知识分子的精英群体一致抵抗这种决策,但是,既无权势也无金钱,有着骨子里的软弱与幼稚病的这个庞大的言说与思想的集合体在某种格局上必然是弱势而被动的。他们纷纷从老城区恋恋不舍地撤离出来,到这一片荒郊野外开拓人生之路。隔着一段距离,就是广袤的工业园。整齐的厂房像棋子一般镶嵌在棋盘上。这种决策有个听上去非常科学的理由和依据:为了促进产学研平台建设。大学教育一直为人们所诟病,因为学无所用,学校设置的专业与城市建设的生产需要严重脱节。将工业园区设在高校园区的隔壁,能够使大学的领导者有清醒的认识,及时了解社会生产与人才需求。因此,这个崭新的城区充斥了各种各样的外来人口,既有高校知识分子精英团体,又有开各种杂货店、小吃店的底层服务人员,既有高级管理者、技术精英,也有刚刚进人高校的学生娃,既有海归精英、外资企业的投资方,也有撤村建居的土著农民,还有作为管理机构的大量体制内的服务和权势群体。
我已经忘记“台北文娘”的真实姓名了,也忘了谁介绍我去找她。那是七月,正是天气炎热的季节,我跟她约定见面时间。
这样,一个双休日的早上,我敲开了她家的门。
这是一个美丽而性感的女人,头发漆黑丰茂,蓬松地垂在脑后肩膀上,套成一个松垮垮的马尾。皮肤白哲,脸颊红润,额头晶亮。五官的比例偏大,因此,轻易的小表情都能带动整张脸的神态发生很大的变化。也许是学习了西方感情表达方式吧,看上去很是夸张而妩媚。她穿着一身飘逸的黑纱裙子,裙裾拖到脚面,趿拉着一双灯心草编织的拖鞋。我被她深深地吸引住了。两个女孩,一大一小,在房子里追逐打闹。她一边准备一些吃的玩的对付她们,一边邀请我到她的小书房。
“今天她们要学钢琴,我一小时后还要送她们去琴房。”她抱歉地笑笑。
虽然在台北取得本科学位,后又在法国取得硕士学位,可这个台北美妇并不工作。“我们家的思想比较传统,就像日本女人一样,结了婚就不工作了。”她朝我眨眼睛,微笑。她告诉我,丈夫是在法国读书时认识的,是个湖南人,来自农村。我心里突然为她的丈夫担忧,我看着家里简单的摆设,知道这个家庭的男主人肯定背负着巨大的生活压力。
可是,家庭之外的一切艰难,似乎都被这个男主人阻挡在家门之外了。“台北文娘”打开了她的博客,让我看她写的一篇篇散文。她说学生时代曾得过台北文学龙虎奖。这时,她打开空间里的照片夹。我就是在这时候看到雪山的。她和那时的男朋友,也就是现在的丈夫在滑雪。她说,她和丈夫就是在雪山上认识的,雪山见证了他俩的爱情。
照片上的雪山美丽得宁静而安详。日光投射在雪山上,反射出一连串彩色光晕。“欧洲人都会去雪山滑雪,我真怀念那时候的时光……他不用这么忙碌,不用像现在这样,一会儿在广州,一会儿在上海,一个月都见不到他两次面。”虽然看上去依然言笑晏晏,但语气中能听得出怀想和追忆,怅惘和抱怨。“我有空就会看看这些照片。你看,那时候,我美不美?”
“你现在也很美。”我仔细观察照片上雪山背景前穿着玫瑰红和青绿滑雪衣的她,她的笑容多么灿烂和爽朗。“那是一个诗意的地方,会让你看到和想到人世间所有的美好。”她的眼睛朝向空中,凝神许久,我想,那是她在回忆。
“你们可以每年都去。”我想这样对她说。她似乎知道我要这么说似的,先摇了摇头,轻轻地叹一口气。“我们还没买房呢!这房子是租的,租金好贵。”这是三室两厅的套房,家具很少,房间的墙壁空阔地伫立,门上垂挂着她自己的创造,一块块大尺度的纤维布艺,看上去有点艺术的氛围。
“孩子的教育怎样?”我想起了此趟出行的目的。
“唔,这里有专门的外国语学校。”
我的采访大概进行了一个多小时,两个孩子不时进来打扰,她们的早饭没吃饱,而妈妈做的比萨已经吃完了。“台北文娘”随意丢了一些糖粒给她们。
这组稿子内容充分而生动。“台北文娘”在阿尔卑斯雪山滑雪的照片被大幅刊登在杂志上,明净而美好。
我后来离开了那个城市,来到上海做网络媒体工作,蛰居在高楼办公室后的角落里。刚进公司前,我信心十足,可是,多年过去了,老总丝毫没有让员工发展的设想。他喜欢用自己人,那些根本不懂业务的大大小小的家人亲朋,占据了公司各个部门的高位,常常颐指气使地面对我们。我早就想离开了,可是,当要离开的时候,我才发现,公司的管理有一套潜规则,促使你自动打消离开的决定。也就是说,在某种程度上,我成了这家公司的奴隶,失去了人身自由。我不知道这是社会发展进程中出现的什么性质的现象,也许,社会就像一座热带雨林,所有的植物都在蓬勃生长,只有强悍者能够生存,即使不择手段。我常常站在玻璃幕墙之后,体味“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这样的诗句。
“好。”我在QQ上回复“台北文娘”,“那么,我就到雪山去看一看。”
米雪坐在大巴中间的位置,在我们身后,隔着几排的距离。突然,我很想回过头去看她一眼,但是靠背太高了,我没法完成这个动作。我想,她是不是在哭泣。她是那种看上去遇到事情会哭泣的女孩,眼睛大而单纯,永远向外释放着纯洁无辜的信号。
汽车上很安静。窗户外,除了沿着公路绵延向前的草甸,草甸上小小的村庄,就一无所有了。米雪的钱包被偷,她一定很难过吧。单身出行在外,这恐怕是最窘迫的事了。
导游站起来登记去少女峰的人数。因为是自选项目,决定去的人要先交170欧元。这时,大巴中间响起了隐隐的哭泣声。导游凝神了一会儿,说:“米雪,你不用哭,我先借给你170欧元,如果你想去的话。作为导游,我有责任让每一个顾客都玩得尽兴。”
“一定是在琉森被偷的!我见到那两个孩子把手伸向她的包了!”邻座大声愤怒地嚷叫起来。
“真的吗?那你为什么不制止呢?”右边的座位上,一个年轻男人关切地问道。
“我怎么能想到啊!”邻座解释道。
“是的,人太多了。”年轻男人想一想,也觉得有道理。
我们到达琉森的时候快中午了,导游带我们去看了著名的狮子雕刻,等我们留下到此一游的美照,走上大街,发现越来越多的打扮怪异的居民正涌上街头。原来,今天是狂欢节。我们一部分人选择去琉森湖兜一圈,一部分人上街和当地居民一起狂欢。琉森湖苍茫而静谧,左边是一个著名的酒店,自色庄严的房子在山脚绵延。湖中的半岛上,有一间小小的白房子,据说理查德在此谱曲。有山则名,有水则灵,坐在临窗的桌前,每天面对浩森烟波,心中的情思当然会化成音符在空中飞扬的。我理解理查德那些钢琴曲缘何总是宁静而默悦的了,就像一个悄悄早恋的女孩,旁人不知道她的心思,她美丽的哀愁,情思流转。上岸后,我们穿越著名的湖上廊桥,桥上很热闹,一对对情侣倚着栏杆坐着,有的家庭带着孩子,孩子嬉笑追逐,大人们缓步而优雅地享受好时光。岸边的巷弄里,一支支乐队拉开架势,演奏起来了。他们有的一身军装,有的扮成魔鬼,有的扮成蘑菇等植物,有的扮成海明威笔下胜利归来的打鱼老人……乐队或大或小,大的乐队有四五十号人,设备齐全,敲敲打打就成了一支交响乐;小的乐队就在里弄一站,围成一个圈,随意演奏。各种道具都摆在了石头铺成的街面上,一个老人穿上黑西服,白衬衫,脚上套着一尺长的大皮鞋,拉着他自制的钢琴模型和留声机,假装演奏着理查德的乐曲,他夸张而戏谑的表情让人们驻足;几个火枪手在街上垒起了一座碉堡,他们像是演绎着一个战争故事;有的一家子打扮成花仙子,对着游人微笑……我在廊桥上一遍遍踱步,想到了电影《廊桥遗梦》,简单的人物故事、简单的生活方式、简单的爱情……我感受到了短暂的欢乐、安逸和美好。
街上有做贼的人吗?尤其是孩子。我难以想象。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富足而温和,熙熙而乐。我甚至没看到一个乞丐,是的,一个也没有。
其实,我看到米雪的第一眼,就感到这个女孩一定会出事。米雪也是北京来的,自己经营一家小店,男朋友是外企高管。米雪是一眼就会让男人爱上的女子,头发乌黑,皮肤自中透红,扑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温柔而善良。因为她是从西安半道上的飞机,而且延误了航班,我一直没看到她。等我见到她时,我们已经在奥地利山脚的旅社大厅了。
这是一家陈设简单而实用的普通旅社,天已经黑了,我们拖着行李箱等候着,听导游安排房间。我坐在邻座身边,在车上,我就跟她约好一起住。她很高兴地答应了。然而,此刻在旅社大厅,当我挨在她身边时,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感觉是这样强烈,以至于我很谨慎地思考,是不是该听从原先导游的安排,和浙江来的一个看上去淳朴的姑娘同住。于是,就在瞬间,我改变了主意,我跟她说:“抱歉,我们还是听导游安排吧,根据安排,那个姑娘是要跟我同住的。”
她再次爽快地答应了,头也没朝我看一眼。这时,米雪根据安排将箱子拖到了她身边,邻座马上露出愉快的表情,叽叽喳喳跟她攀谈起来了,一会儿拉拉米雪的衣服,一会儿握握她的手。我跟着同房的女孩离开的刹那间,朝她们望过去。我突然觉得,米雪会出事,一定会出事。我确信,离开邻座是正确的。跟着同房的女孩,我的心情放松而坦然。
房间在三楼。这个浙江来的女孩看上去似乎来自城郊。她戴着一副黑框无镜片眼镜,头上戴一个装着蝴蝶结的发箍,套一件橘黄色的羽绒衣,青色长裤,棕色系带皮鞋,带着两个大号拉杆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