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成琳费尽周折,从陕南山里这个叫柳林的地方回城。汽车翻过秦岭时,成琳发誓再也不踏进这个地方一步,就连秦岭也不想再翻了。可事实上,就连成琳自己也没有想到,现在,他又一次来到这个他生命中最煎熬、也最不能忘记的地方。
当年的朋友——柳林大队老队长的儿子,现在已经是忆城主管城市建设的副县长。一见面,听到成琳提起当年的插队生活,副县长握了握成琳的手,你就是成琳啊?胖了,富态了。我都认不出来了。我是二寨哇!二寨?成琳脑子里过电影一样搜寻二寨的影子。终于在他油光满面的国字脸上找到一丝当年的印象。
二寨是牛县长的小名。如今已经没有人叫他的小名,也没有多少人知道他还有这个土得掉渣的小名。如果不是为了让成琳——省城房地产开发老总尽快回忆起他来,牛县长绝对不会说,我就是二寨哇!
握手,打哈哈,在小城富丽堂皇的豪门大酒店吃过接风宴、然后去“天籁之音”歌房k歌,最后一行人去了“真草堂”足浴房。当他们惬意地躺在豪门酒店最豪华的客房里谈天说地时,成琳投资忆城近一个亿的房地产项目意向初步达成。
牛县长说,我们是朋友,说话就不拐弯抹角。咱们当年待过的地方,也就是柳林,你知道,那时候从那地方到县城要走一个多小时。现在呢,已经融入城市十分钟圈了。城市框架在拉大,东扩西延势在必行。柳林那个地方规划为新区,连接迎宾大道。大道两旁的地皮寸土必争、寸土寸金啊!本地的房地产业家底薄,啃不动,只好求助你老兄了。成琳说,哪里哪里,我们是互动双赢啊!争取把最好的地段做下来。
那个下午,成琳他们一行驱车不到十分钟就到了柳林社区。柳林这个自然村,南北两边是南塬、北塬,坚硬的红胶泥,挺拔的杨树在这儿都长不高、长不直,满身是肿瘤一样的疙瘩。更别说长庄稼了。天旱庄稼不长,雨涝草木滑坡。中间是一条夹在南北二塬的自然河——忆河。同样是大旱没水,暴雨冲走人畜的灾难河。当然了,这说的是当年的情景。现在展现在成琳面前的柳林社区,宽阔的二级公路从村子中间穿过,在公路与河流中间,是平展展的田野、村庄。成琳知道,这一片片肥沃的土地都是当年手提肩挑,土法爆破、独轮车运输的人造平原。
牛县长指着这一片片平展展的土地说,一座座高楼就要在这儿竖起,宽阔的街道、明亮的夜景、美丽的花园,一座现代化城市将要在这里崛起!
成琳在牛县长诗朗诵般的豪气里惊醒。思绪一下子从三十年前拉回现实。
是啊,这的确是一块好地方。
夜,已经很深了。成琳一个人来到柳林。他徜徉在绿柳围成的河堤上,月光下,眺望一河两岸平展展的土地。心里感慨不已。
月亮,忽然钻进深厚的云层里。夜空如墨。
成琳正要顺原路返回,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号子声。成琳看见,有四个男人光着膀子,一人手里拽着一根麻绳。只听中间一人喊一声:“对面走来一头牛嗳!”其他三人喊:“嗨哟!”四根绳拴住的方形石夯“呼”地腾空而起,遽然落下。中间那人再喊:“牛头对着马面嗳嗨!”其他三人喊:“嗨哟!”四人一起发力,石夯“呼”地再起,再次狠劲砸下来。边上果然走来一红脸大汉,正好和一穿大红夹袄的女人撞个满怀。四周爆发出哄然大笑。成琳认得那红脸大汉就是二寨——牛县长的爹。那个女人是小宁的妈马粉盈。看到小宁的妈,成琳就看到小宁在不远处正领着铁姑娘突击队的姑娘们用扁担挑着箩筐,把一担担的土往河滩里挑。成琳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他看见寡妇马二婶的儿子才八岁,正推着一辆独轮长把车,车上放着两箩筐土,正撅着屁股,猫着腰,把母亲挖的土往河滩里倒。成琳注意到马二婶的儿子脚上是破了洞的棉鞋,一只大脚趾已经露出来了。陈琳赶到小宁跟前时,小宁正扬起袖管擦脸上的汗。小宁乌黑的辫子用红头绳扎着,一个在肩后,一个在胸前,随着小宁胳膊的活动,辫子一闪一闪,高耸的胸部也一闪一闪。成琳喊一声,小宁!小宁看他一眼,不理他。成琳就喊,小宁!是我。我是成琳啊!小宁睁大惊讶的眼睛,看成琳。小宁还是没有吱声。那边二寨的爹和小宁的妈撞了个满怀,又被打夯的根生他们喊号子取笑,闹了个大红脸。本来就红的脸膛更红了,连脖子也红得发烫。二寨的爹匆匆走过来,正好看到成琳在和小宁说话。二寨的爹看看成琳,说,这不是知青之家的小成吗?长出息了!啥时候回来的啊?
成琳刚要答话,一阵风刮来,眼前的人忽然都不见了。成琳看见月亮从云端里出来,给空旷的田野涂上一层银色的光亮。成琳揉揉眼,好像做了一场梦。成琳这才看见前面不远处,立着一块石碑。成琳走过去,用手一摸,冰凉如水。成琳在月光下看到石碑上刻着“农田大会战纪念碑,一九七九年立”字样。成琳转过身,看石碑的背面,密密麻麻地刻着名字。月光下看不仔细。成琳刚要凑到跟前看,月亮又“呼!”地钻进云层里。成琳的眼前忽然就飘扬起无数面红色、黄色、绿色的旗帜。这些旗帜在凛冽的北风里呼啦啦地响。成琳看见在插旗帜的梯田上,“农业学大寨”的标语闪着红色的光芒。再看那边河堤上,“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大搞农田基本建设”等红色标语看得人热血沸腾。成琳心里说,这是怎么了?时光倒退了吗?还没等他想明白,忽然,“轰隆”一声,就听见有人喊,塌方了!塌方了!成琳看见穿黄色军便服的小宁发疯似的跑过去,他还看见寡妇马二婶顾不上敞开的大襟棉袄快步向发出响声的地方跑去。工地上的男人、女人、小孩喊着、哭着拥向一个地方。忽然,又是“轰隆”“轰隆”两声,这次是爆破声,漫天的石头、土块像冰雹一样砸下来。成琳想躲,可看见天上飞舞的土块、石块,那儿能躲得过去啊?奇怪的是,这些土块石块一个也没有砸到成琳的身上。
就在成琳四处躲藏、逃避时,月亮缓缓钻出云朵。一切又恢复平静。成琳摸摸惊魂未定的心,看见石碑正面第一个名字就是牛建国,牛县长二寨的爹。接下来依次是杨芬娥,马粉盈——小宁的妈,牛小宁,苏惠,寡妇马二婶,牛根生——那个打夯喊号子的汉子……一阵冷风吹来,成琳不由打一个冷战。当年成琳就是吃不下日夜奋战,大搞农田基本建设的苦,才下决心离开热恋的姑娘小宁、托人走后门离开柳林这个陕南农村的。他没有想到的是,在他走后的第三年,小宁、小宁的妈、老队长几乎二十多人永远地埋葬在这块他们热爱的、充满希望的土地上。
第二天,成琳告别牛县长二寨准备回到省城。牛县长始终弄不明白,前几天还说得好好的,怎么隔了一个晚上,成琳就变卦了?成琳临走时,单独约见了牛县长,他对牛县长说,我们是朋友,说话就不拐弯。那片地,你也知道是柳林人的白菜心。来的不容易啊!我不忍心,你就忍心嘛?记住,你原来的名字叫二寨啊!
忆城后来出台了一项决策:任何工程都必须向基本农田让路。当然,这是牛县长主政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