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山知道他的病是看不好了。在弥留之际,他唯一的心结是,成山一直没有来看望过他。成山是他唯一的弟弟啊!
惠子说,去看看他吧,他是你亲哥啊!惠子是成山的老婆。成山坐在床上,裤子还没有穿,披了一件灰色的外套西服,领口一边高,一边低,正在过他的“早起一支烟,赛过活神仙”的瘾。:“不去!福山他就不是人!”
惠子和成山还没有结婚的时候,成山骑自行车带惠子去县城,走到百塬,惠子看到福山也骑着自行车从对面过来了。惠子正想着该不该和福山打个招呼,成山脚下一使劲,车子“呼”的一声早冲过去了。惠子一惊,差点摔下车子。在这一瞬间,惠子也看到了福山一扭头间眼睛里的惊讶和不解。
惠子过门后就知道了成山和福山的不和。惠子不止一次在床上问成山,咋了?他把你咋了?成山就一句话,他就不是人!成山给惠子说,你到这个家了,就是这个家的人。上要孝敬老人,下要爱护孩子。嫂子那里关系你要处理好,侄子侄女都是自己的孩子一样,但我们没有那个哥。福山他就不是人!
惠子就像和福山也有了仇一样,有人了,见面就装做没看见,没有人,扭过头就走。成山自己呢,福山挑过水的井他从来不紧接着去挑,非要等到有人打了水,他才去;福山走过的路他也不走,非要等有人走过了,他才走。有几次,福山故意在成山冷不防时出现在成山的面前,他就想堵住成山问个清楚,我究竟什么地方得罪你了?成山扭过头不急不慌地走了,把一脸茫然的福山晾在那里。
那时候,父母亲还在,父亲不说话,只是用一双忧郁的眼睛看着成山好长时间,然后无奈地摇摇头,叹一口气。母亲找过成山不下十回。母亲说:“你哥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给我说,我让他给你赔礼道歉。”成山说:“妈。这事您就别管了,有你吃有你穿就行。惠子对你不孝了,你对我说。有我收拾她哩。”母亲说:“这不关惠子的事。惠子比你强多了。福山是你哥啊!他就是得罪了你,有啥话就不能明说吗?”成山说:“福山不是我哥,他就不是人!”母亲气呼呼地走了,走时丢下一句话:“真是一根筋。”
母亲从成山那里出来又走进福山家里。母亲问福山,你啥地方得罪你兄弟了,让他记恁大的仇?福山说,我也不知道啥地方得罪成山了。我几次想问他,可他就是不给我说话的机会。
过了几年,成山的儿子和福山的儿子在一个学校读书。两个孩子也是互相不说话。放学了,一个在前面走,另一个就落得很远,中间肯定有好几个学生走着。有一次,福山的儿子和另外一个学生打架,那个学生个子高,福山的儿子明显吃了亏。有同学就喊成山的儿子,快,人家打你兄弟呢!成山的儿子虽然比福山的儿子小几个月,可个头高,在学校也是个惹事的主儿,相信他只要走过去,那个打架的学生就会放了福山的儿子的。但成山的儿子只是回头看看,照样趴在桌上看他的小人书。随口丢出的话竟然也是:“他就不是人!”
福山的病是越来越不行了,他告诉家里人把他弄回家。他说:“我这病我知道,住院是白花钱哩。”福山回到家的第十天就汤水不进了。有好几次,家里人以为他都要走了,他又睁开闭了很久的眼。妻子趴在他耳边说:“你放心,孩子都大了,都听话,有我照看他们的。”女儿、儿子也握了父亲的手,泣不成声:“爸,你放心,我们会好好生活下去的。”福山点点头,又摇摇头。福山招手让妻子过去,他用右手食指在妻子的手心艰难地画出个“成”字。妻子就知道了他的心结。
成山站到福山的病榻前,看着福山皮包骨头的病容,他忽然想哭。福山同样在成山的手心画出个“为啥”两个字。成山知道福山的意思,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认真思考过这个困扰了他一辈子的问题。从小到大和福山在一起的日子像过电影样一幕幕展开。他竟然找不到福山对自己的伤害了。出现在脑海里的总是福山对自己的好。成山的心一酸,大声叫了声“哥啊!……”
福山的眼睛一下子闭上了,再也没有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