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看见那张寻人启事时已经是五天之后了。
乌子虚,男,现年78岁,于2010年12月12日从太子路走失。走失前头戴蓝色毛线帽子,上身穿黑色制服,下身穿黑色裤子,脚穿黑色条绒家做棉鞋。本人走路习惯抬头挺胸,目不斜视,凡人不搭言。特点是双手握拳,走着走着会猛地跳一下。有知情者请告知,有重谢。
电话:189xxxxxxxx。
纸片右上角是一张黑白照片。那就是乌子虚了。典型的瓦刀脸,如果不看眼睛,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能看出这个男人往日的刚毅来。照片应该不是近照,最近也是五六年前的照片了。我和这个叫乌子虚的男人对望两眼,无限遗憾地离开这里。所到之处,我发现这张白纸黑字贴满了小城几乎每一个角落、每一根电线杆。我甚至有点感动了。
2猎人是个年轻的男人。猎人其实已经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猎人了,乡下人叫他“打兔的”。时间进入新时代,猎人们已经没有拥有猎枪的资格。这个冬天很寂寞,空落落的村庄里只有清冷的房屋和光秃秃的树木、走路迟缓的老人。年轻人也是秋后从广东赶回来的——父亲卧病在床。冬天里的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谁也不知道。雪给了夜亮色。看着漫山遍野的白,年轻人再也耐不住寂寞了,爬到楼上翻出偷藏的猎枪,喊上叫大黄的狗,一溜儿就进了山。年轻猎人在山野里撵兔。“嗵!”的一声。猎人大喊一声,打中了。猎人拍拍大黄的头,说,我的手艺还在。猎人就是这个时候和乌子虚相遇的。兔子躺在悬崖下的雪地上,白色的雪地上一滩殷红的血,触目惊心。猎人捡起兔子,一抬头,和乌子虚打了个照面。悬崖上的枯树、枯树上的人。猎人惊叫一声。拔腿就跑。猎人跑了一段路,又顺着凌乱的脚印走回来。猎人看到这是一个老人,头戴蓝色毛线帽子,脚穿黑色条绒棉鞋。猎人掏出手机,摁下110。
3我听见体育场跑步的人在议论。那个穿着臃肿家做棉袄的女人愤愤地说,你说现在养儿有啥用?六个儿子哩,养活不了一个老子。旁边穿黑色棉袄的男人说,六个?两个已经在那年的严打中“嘣”了。说是偷了几万元,放到现在都不及贪官腿上一根毫毛!边上一个小伙子说,不是偷,是抢吧?肯定是拦路抢劫,偷怎么会枪毙呢?这时候从后边撵上来一个着绿棉袄的女人,插嘴说,听说是在梦灵山上发现的,跳崖,挂到一个树上了。那个男人就说,几天几夜,冻都冻死了。还是那个绿衣女人说,听说老汉走失那天早上,儿媳妇摊煎饼,老汉和孙子抢着吃,儿媳妇骂了老汉。穿家做棉袄的女人说,啥嘛?听说儿媳打了老汉一耳光。还是先前那个女人说,老汉一个月三千多元工资呢,这下断了他娃的财路。真是不会想。把老汉伺候得好好的,多活十年多领国家多少钱啊?小伙子接口说,一年四万,十年就是四十多万,买一座好房啰。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就离开体育场,来到小吃市场。这儿有我每天吃的早点胡辣汤。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儿也是一片议论之声。说的还是乌子虚的事。说是一个打猎的人发现的。跳崖、没死,挂在树上冻死了。有人就向同样喝胡辣汤的穿警察制服的人求证。警察囫囵囵说,无—可—奉—告。边上就有人说,听说出事后,那个不孝子自己拉了辆架子车把人拉回来了。
唉!
唉!
4年轻的猎人跪在父亲的病榻前。他在给父亲接屎接尿。叹息一声,我悄悄溜走。有时候,孝心不是用文化高低来衡量的。我听见那些假惺惺的哭泣和哀号。
其实,事实就是事实,无法改变。但真相只有当事人知道。
我不说,因为我一张口,你们就会吓一跳。
他们也不会说。他们是指寻人启事上两个电话号码的主人。
一个灵魂在小城上方飘来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