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让知道应该叫升堂“爷”的时候他才两岁。
那时候,母亲正抱了百让在怀,指着面前的淑敏问:“你给这人叫啥哩?”百让脱口而出:“叫姐哩。”母亲又指着身边的玉秀问:“你给这人叫啥哩?”百让看看玉秀,又看看母亲,说:“叫姨哩。”母亲用手指了指五步之外的公公问:“给那人叫啥哩?”百让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说:“叫爷哩。”周围的人都说:“这孩子聪明,长大是上大学的苗苗哩。”正说着,升堂从门前的大路上走过,母亲就说:“百让,叫爷。”百让像一潭清水样的眼睛看了看升堂,锐声叫道:“叔!”
升堂就黑了脸,这娃小,也恁不懂事!百让母亲就赔笑脸:“叔,孩子还小,不懂事,你大人不见小人怪啊。”
在百让的眼里,升堂的年龄应该比父亲还小啊,但从这时候,他知道了应该给在大队里当会计的升堂叫“爷”的。这一叫,就叫了近二十年。
升堂给百让叫“爷”的时候,升堂已经四十多岁了。
那时候,升堂已经不是大队里的会计,升堂是“坏分子”,夏天在生产队饲养室挑臭气熏天的大粪,冬天在刺骨的河水里支硬的像西北风的列石。那年秋天,大队修一条农渠,全大队的劳力都上去了,吃饭的时候,生产队长让升堂和百让留下照看架子车,镢头,掀,撬预制板的钢钎等农具。队长还交代,升堂,你在大家来之前,把那堆预制板给我用架子车转到洞口。
升堂心里知道这是他“坏分子”的特殊礼遇,他肚子饿得咕咕叫,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但他没有吭声。他知道吭声只会换来一句更恶毒的骂声。升堂勉强拉了辆车子,看看那堆还不见少的预制板,又看了看坐在核桃树阴凉下的百让,升堂走过去,升堂对百让说:“百让爷,你比我年轻,帮我把这些预制板拉到地方吧。”
百让睁大了惊异的眼睛看着升堂:“爷,你晕了吗?坐下歇歇。”
升堂说:“我没晕,咱俩谁给谁叫爷都一样啊,你给我帮忙拉车,你就是我爷。”
升堂给百让叫“爷”,叫了整整十年。
升堂重新当上百让的“爷”时,升堂也当上了镇上供销社的会计。升堂本来就是供销社的会计,在大队当会计是“干部下放”,在大队不当会计是“四清运动”的结果。
升堂穿着笔挺的深灰色中山装,戴着棕红色腿儿的眼镜片,腋下夹了一个黑色人造革包,脚蹬黑色三接头皮鞋,从村口的大路上走进村子,抬头挺胸像一个公社书记。
百让扛了锄头去地里,刚好和升堂碰了个照面。百让打招呼:“升堂爷,您回来了?”
升堂连看百让一眼都没有看,用鼻子哼了一声。
升堂对村里人说:“百让也太没大没小了,叫了我名字又叫‘爷’,有这样跟人打招呼的吗?没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