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岁的时候,我最大的敌人是妈妈。
我们那儿把比父亲年龄大的本家男人的女人喊“妈妈”,并且要在前面缀上她第一个儿女的名字。“芬妈妈”她的第一个孩子必定是个叫什么“芬”或者“芬”什么的女儿;“社妈妈”的第一个孩子必定是个叫什么“社”或者“社”什么的儿子。妈妈是我伯伯的女人,是自家屋里人,我喊她“妈(三声)妈(四声)”,前面是不缀我堂姐的名字的。
我们家有三间上房,虽然是土墙,还不是立木,是安建。所谓安建,就是在房基上夯一圈土墙,在上面架了檩、担子、椽,铺了铲板,抹泥,上瓦盖的房。土墙里边没有柱子,房屋前面也没有凹进去的阶檐——这是上世纪洛南农村手头不宽裕的人家盖的房子。据我母亲说,这三家房子还是我父亲参加工作后省吃俭用盖的。我妈妈家仅有一家上房,紧挨着我家上房而建,并且用着我家的一堵山墙。此外,就是在这家房子的右前方有三间厦子房。当然了,她家三间厦房对面我们家也有两间厦屋。
我母亲一连生了三个孩子都是儿子,妈妈一连生了两个孩子都是女儿。妈妈第三个孩子是个儿子,我记得是叫六斤的,可惜长到六岁却去了。
妈妈在房子和儿女上都没有占上风,就在话里话外,人前人后说我母亲的坏话。我母亲个头小,人又木讷,只会在背地里偷偷抹眼泪。那时候,我父亲在外地教书,三个孩子都是母亲一个人带,加上母亲身体一直不好,只能拿六分工,队上分的粮就不够吃。我们家大人小孩就都瘦。妈妈因为我伯伯在队上当保管,加上大女儿嫁的是个现役军官,总有接济,生活就比我们好多了。在我七八岁孩子的眼里,妈妈就是个大胖子,人高马大的,走路都把地踏得“咚咚”响。每当我看见母亲偷偷抹泪时,就在心里恨恨地诅咒妈妈“胖子胖,打麻将!胖子胖,打麻将!”
我知道,妈妈最恨人家喊她“胖子”,更听不得我们喊她“胖子”。背地里,人们都说妈妈的“胖”是伯伯拿了队上仓库的粮食吃胖的。人们都嫉恨妈妈的“胖”,但没有一个人在她面前说她“胖”,更没有人敢喊她“胖子”。我们几个男孩子,只在割草时,在没有人的沟里,大声喊“胖子胖,打麻将!胖子胖,打麻将!”这样高声野气喊一阵,就把心里对妈妈的怨气一喊而空。最解气的是有一次,我们知道妈妈病了,睡在厦屋里,就拿了一根木棍,从烟筒戳进去,一边捅一边喊“胖子胖,打麻将”。谁知一下子就戳透了,嘴里还没有喊完,妈妈就从那头抓住木棍,拽出去,打开窗子,用木棍来打我们。我们一哄而散。
这件事的结果是,妈妈把我母亲臭骂一顿,我母亲把我狠狠打了一顿。我母亲在妈妈走后,又搂着我大哭一场。
这种境况的改变是第二年。那一年,我九岁,我母亲又生了一个女儿,一家人都很高兴。更高兴的是,我这个妹妹比我们一家人都胖,小手像馒头,小胳膊像莲藕,还有那一张粉脸,整个就是一个大南瓜。妹妹长到七八个月时,就能把着窗台,站在后窗上看过路的人。我们家的后窗正对着的是一条大路,上工的、开会的社员、干部都像电影一样在我家后窗里闪现。有一天,我妹妹突然冲窗子外“啊啊”地喊。就有一个人看了看我妹妹,高喊,“嗨,小胖子!嗨,小胖子!”窗子里的我们和窗子外走路的人都惊讶了。一直以来,村里人是忌讳喊“胖子”的。谁喊“胖子”,妈妈就和谁急。但这次例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甚至当着我妈妈的面,喊“小胖子”的人是我们村的住队干部,公社的孟书记,虽然是副的。
我们一家人,包括我母亲,大哥和二哥都很高兴,在心里。我们高兴的理由不但是有人明目张胆地喊了“胖子”,而且这个“胖子”是我们家的人。
从此,我不管妈妈在跟前不在跟前,就抱了我妹妹喊,“小胖子,小胖子!打麻将,掷色子。”气得我妈妈直翻白眼。
村里人老远见了我母亲怀里的妹妹,见到我妈妈在一边,也是故意喊,“胖子!小胖子!打麻将,掷色子。”
我们之所以这样肆无忌惮的喊妹妹“胖子,小胖子”,并且故意当着妈妈的面喊,一是孟书记在我家吃管饭时曾经把我妹妹抱在怀里,一边逗弄,一边唱歌一样哼“小胖子,小胖子!打麻将,掷色子”。二是我伯伯在住队干部来了后就不再当队上的保管了。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我十岁的那一年,就在我妹妹扯开条长个子的那一年春天,住队干部孟书记回公社了。接替他的是公社武装部干事。这个干事和我妈妈的女婿曾经是战友。我伯伯又当上了保管。有一天,我妈妈直接找上门,用手在我妹妹脸蛋上拧了一把,开门见三说,我看小丫(我妹妹的乳名)不胖啊!以后少喊“小胖子小胖子”的。
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喊过“小胖子”,更不用说“胖子胖,打麻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