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子虚终于来到了无稽城。
乌子虚来到无稽城是用一双脚走来的。乌子虚是乌有村唯一不会骑车子也没有钱买车子的人。乌子虚活了六十多岁,当村上其他人用脚走着去镇上时他总是在村子里转;当村子里其他人骑上车子去镇上时他才用脚去了一次镇上;现在,当村子里的人骑上摩托,坐上公交车去无稽城的时候,乌子虚还是走着去镇上。这一天,乌子虚觉着自己再不去无稽城,也许这辈子都去不了无稽城了——乌子虚明显感到自己的腿脚不那么灵便了。
乌子虚是早上天刚麻麻亮就起的床。乌子虚喊老婆锅带起来熬糊汤。乌子虚说:“我要去无稽城啊!”老婆锅带在被窝里含混地说:“去无稽城?你没喝酒吧?三十里地呢?”乌子虚说:“老婆子少啰唆。我能走动的。”说着,在堂屋地上“咣!咣!”地走了两步。
老婆极不情愿地起身,套了大襟黑棉袄,在腰里囫囵囵缠了一条看不出颜色的腰带,给二环锅里添了两瓢水,猫腰给灶间添了柴,从锅台摸索出打火机点了火,这才从锅里舀了水去洗脸。
乌子虚喝了两老碗洋芋糊汤。乌子虚喝着洋芋糊汤时,心里就想着“洋芋糊汤疙瘩火,除过神仙就是我”的俗话。乌子虚心里说,乌有村还别说,就我一个神仙哩。你有钱咋的?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还要时时防着贼偷;你当官咋的?今天当官有人求你,明天下台就有人踢你的响尻子。在下要提防底下人给你放冷箭,在上还要时时看着官老爷的脸色行事。你有车咋的?开到路上前怕撞了别人,后怕别人撞了自己。还要加油,还要缴过路钱。乌子虚这样想着,就真如神仙般飘然起来。
乌子虚飘然来到无稽城的时候,太阳刚好一竿子高。乌子虚站在无稽城的西施嘴,看眼前无稽河两岸的高楼大厦把蓝天割成一缕一缕的,就想起乌有村瓦蓝的天空和棉花垛一样的白云,心里就疼了一下,但这种疼的感觉瞬间就被面前走过的漂亮女子给带走了。乌子虚心里说,城里的女人就是不一样,脸皮咋恁薄,眼睛咋恁亮,眉毛咋恁弯?乌子虚这样想着就又往前走了几步,刚好有个公交车到站了。车上的人像乌有村林子里的蜂“嗡”地倾巢而出。乌子虚抬头看着车上下来的红男绿女,谁知脚下一绊,一下子摔倒在地。
乌子虚的腿脚本来就不好,刚才只顾着看西洋景,没有看脚下,一下子就摔倒在路边的道沿上。乌子虚的头磕在坚硬的水泥台阶上,就有殷殷的血流出来。乌子虚试图自己坐起来,但他努力了几下都没有成功。他这才感觉到自己的脚脖子扭伤了。乌子虚看见车上下来的人朝他这边望望,又望望,就是没有一个人过来帮他。乌子虚心里说,无稽城的人都咋了?没看见一个老人摔倒了吗?没看见一个老人头上流血、脚下受伤站不起来了吗?
乌子虚这样想着的时候,看见从车上下来最后一个小伙子。小伙子长得很干净,小伙子也看到了乌子虚。小伙子疑惑地看看前面走下车的人,向乌子虚走过来。走在小伙子前面的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转身拉了小伙子一下,说了句什么。小伙子顿了一下,摇摇头,还是朝乌子虚走过来。
乌子虚在医院住了三天,头上的线拆了,脚也不疼了。乌子虚就出了院。
三天里,小伙子有空就往医院跑。小伙子给乌子虚买羊肉泡馍吃,也给乌子虚的老婆锅带买羊肉泡馍吃。乌子虚的老婆锅带就对乌子虚说,这小伙子多好啊!他撞你也撞得好,要不撞你咋知道他是这样一个好小伙子哩。乌子虚就拿眼睛瞪老婆,就你会说话?你会说话回乌有村说去。
乌子虚出院后,还是用脚在无稽城里转了一圈。无稽城有公交车,乌子虚不坐。乌子虚说,走着舒服,再说,走着看了西洋景还不花钱。
乌子虚走到东施口,看见好多人提了脑袋在看电视。乌子虚也提了脑袋去看。乌子虚在电视里就看到了自己,看到了小伙子。小伙子说,我没有撞他,是他自己跌倒的。
派出所的人说,你撞没撞他不是你说了算,是要有证人的。你没有证人就是他说了算。
乌子虚看见自己重重地点了点头。
乌子虚赶紧缩了头,走出人群,乌子虚用拳头狠狠地在自己的头上捶了几下。
乌子虚捶头的时候没有想到他又一次跌倒了。这次他是面朝下跌倒的。鼻子也出血了。乌子虚的周围一下子聚拢了好多人。好像刚才看电视一样的一群人。但是,这些人只是看着他指指点点,没有一个人伸出手来拉他一把。
乌子虚还是想,这无稽城的人都咋了?没看见一个老人摔倒了吗?没看见一个老人鼻子流血、脚下受伤站不起来吗?
乌子虚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听见边上有人说,看见没?这就是刚才电视上那个老汉。
边上马上有人接话,对,就是那个鸡啄米似的点头的老汉。
另一个人就说,现在这世道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弄不好他又把你黏上了。
乌子虚忽然就扬起他沾满鼻血的手掌,大喊一声,是我自己摔倒的!乌子虚喊完这一嗓子,看见漫天都是一片血红色,湛蓝的天空一下子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