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新民才知道那叫许愿灯。
淑慧的父亲是村上代销店的,淑慧就有能力弄来煤油。新民的父亲扎灯笼,五颜六色的纸和划开的竹子、芦苇在他手里就成了活灵活现的小公鸡、小兔子、小汽车——风灯底下用竹篾做成的圆圈自然就是新民的功劳了。新民还会偷偷拿来编铁丝灯笼用的细铁丝,在竹圈里弯一个十字。最最要紧的是扎在十字上的燃料,那是用破棉絮浇上煤油做成的。可在那个用煤油灯照明的年代,煤油也是限量供应的。谁家也没有煤油让孩子们这么浪费着放风灯。
可是,每年正月十五,新民的风灯还是高高地飘在吴洼村的上空。给新民提供煤油的是淑慧。五张棉纸也是淑慧从家里拿来的。
新社常常抱怨淑慧为什么就不给他弄点煤油呢?——新社是淑慧父母订的未婚夫——他也想在正月十五放风灯啊!淑慧说,你想放就放吧,我又没拦着你。淑慧就是喜欢和新民在一起。新民的手巧,五张棉纸在他手里糊成一个方方正正的风灯,就连下面的竹圈也是圆得可爱,相交的十字细铁丝如果用量角器卡一下,绝对是90度。淑慧跟在新民身后看着他做风灯,看着他放风灯、看着风灯徐徐升起,淑慧就会在心里说,我喜欢新民!我真的喜欢新民!
麻岭冬天翻过的土地,经过冬天雪的滋润、风的风化,绵软软的,一脚踏上去,像踩在新摘的棉花垛上。新民的心里暖暖的、痒痒的。淑慧,淑慧,新民的嘴里出现最频繁的词语就是淑慧。淑慧,把纸给我,淑慧,把糨糊给我,淑慧,把棉絮给我,淑慧,把煤油给我。站在旁边的喜民和喜劳也吃醋了。新民,我们两个是空气啊?新民一笑,我叫惯了啊。淑慧也笑,新民当了医生,我就给他当护士。
那时候,新民上高中,一心说将来考大学,当医生。
淑慧用手按住风灯的顶部,新民点燃了浸过煤油的棉絮,和喜民、喜劳用手抓住竹圈,喊,一、二、三、放。风灯起飞了,越过麻岭、越过鄢陵,飘在吴洼村的夜空。新民在风灯下撵着、喊着,淑慧跟在新民后边跑着、笑着。
时光一晃就过去了二十年。当淑慧在小城医院里再次见到新民时,二人都尴尬地愣住了。淑慧的男人——新社——已经是肝癌晚期。新民看见淑慧头顶有一缕缕的白发,当年荡漾在嘴角的笑容已然成了记忆里的底片。浮肿的脸面上是谦卑的表情。“医生,无论如何请您治好我男人的病。我儿子才上高中啊!”新民点点头,又摇摇头,旋即又点点头。新民说:“淑慧,我会尽力的。你放心。”
淑慧看了新民一眼,很认真地看了一眼。她发现新民的鬓角也有了几丝白发,棱角分明的脸上有了几分刚毅、也有几分疲惫。这就是自己当初喜欢的男人啊。
可是……可是……
时候虽然还在“九”里,可已经是“阳坡看柳”的八九。在小城南边馒头山下,新民和淑慧走在夕阳里。淑慧的男人在那个冬天终于抵抗不了癌魔的煎熬,丢下淑慧去了另一个世界。现在,淑慧在城里给上高三的儿子做饭,是新民托人给她找了份园林保洁的工作。
夜色暗下来,天空中忽然飘来一盏盏风灯。红色的风灯在暗夜里格外醒目。
看,风灯!
淑慧忘情地喊。她忽然忘记了自己的年龄、自己的身世。
新民抬起头,风灯!已经好多年没见到风灯了!
旁边走过一对小青年,男孩穿着领后披帽子的休闲衫,女孩子穿得很单薄,一截莲藕样的脖子在夜色里闪着亮光。女孩说:“嗨,你刚才许愿了吗?”
男孩说:“许了啊!一定娶你做老婆!”
女孩就捶打男孩的背。“想得美!”
男孩说:“你呢?你刚才许愿了么?”
女孩说:“许了啊!我要娶你做老公!”
淑慧从脚下绿化带里捡起一个撕破的塑料袋,上面赫然印着“许愿灯”。新民和淑慧看着上面印制的许愿灯使用说明:1将配置燃料去包装后孔装在十字铁丝里侧,再把扣向外压平使燃料锁牢。2一人提起许愿灯顶部,另一人将燃料四角点燃。3待灯内热气充足时,提灯人放开顶部手,转向握住灯下圈,有上升力时就可松手放飞。4许愿灯冉冉升空,别忘了许愿哦。
淑慧和新民就痴痴地站在那儿,时光好像也静止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