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怎么又发呆了。”陆凉钻进马蓬车里问我,“快到狗市了。”
我合上了加缪的《鼠疫》,看向从帘子缝隙间洒落的一缕月光。今天窗外的碎月暗淡了些,周遭倒是浮现出来些许星光,像是一阵阵的光环似的簇拥在月亮周围。外头吹着腥咸的海风,它带来海浪哗啦哗啦的声响,声音一股接着一股,像是很久之前霾气里的沙沙声,像是很久之前猪豚的哼哼叫唤。但现在这声音催人入睡,过去那声音自取人命。
这海潮的涌动与那晚山涧的瀑布声相仿,我似乎在恍惚间回到逃出猪豚营帐的那晚,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和黄狗举枪对视着,身畔的密林里透射出隐约的火把灯光,还有那猪豚们的“莫嗨哩!莫嗨哩”声音。我们身前是万丈悬崖,身后是步步紧逼的死亡,而我们两则是在锋芒相对。
这都源于我对生活的无望,这都源于我开口询问郭巍的下落。
郭巍呢?
他说,被狗咬伤了,活不成了,我们吃了他。
这消息轰然在我心胸中炸裂,支撑我走到这里的信念在这刻轰然倒塌。我的兄弟终究还是被同伴吞下肚去;我的恋人终究不会我和再有任何联系;我的家人终究和我天人永隔;我的希望终究埋在数不尽的高碑之下。那时候的我以为,既然生活绝望到极点,我还有什么活下去的理由呢?
逃出了霾都的高碑,又进入猪豚的高碑,这世间有多少高碑呢?
信念倒下让我举枪的手瑟瑟发抖,扣着扳机的手指不断向后挪动着。我紧闭双眼,听闻一声枪响在咫尺之遥炸开,于是我也扣动了扳机。可我周身没有疼痛出现,当我睁开双眼,眼前是跌进灌木丛的猪豚,以及捂住腹部伤口的黄狗。他面带微笑地向前走去,双眼望着那弯碎月,然后跌落进深不见的瀑布当中去了。我那时木讷地握着枪,周围草丛中窸窸窣窣的声响愈来愈进。我不愿意吃人,但我也不愿意被猪豚吃掉,所以我紧跟上他的脚步,跳进那汹涌湍急的水流中。
这是那一刻我选择终结生命的方式,却没想到遇到了皮皮。还有她一生居住的南安城,那个曾经没有声音的城市,那是另外一处高碑试验场。
“快到狗市了?”我从回忆里醒过神来,看着面前摊开的地图。原本的一张白纸被我标上各种符号,各种看到的,听到的东西都在上面,“The Dog City,我倒是很想看看上帝幸运之城是什么样的。”
恐怕那是另外一处高碑试验场吧,只不过试验对象是机器人罢了。我瞥着一旁熟睡的皮皮,她如今还不怎么会说话,毕竟她从小都生活在没有声音的南安,生活在那一出出默剧的世界里面。
还好她愿意和我一并离开那里,去寻找属于队长口中虚无缥缈的‘黎明’
我从瀑布跌落下来后,在昏昏沉沉中漂游了很远很远,直到被冲上一处沙滩为止。我模糊地看见嬉戏游玩的孩童,但他们口中没有什么声音,只有周遭事物的响动。我以为我是来到了往生的彼岸,孩子们唱着救赎我的歌谣。我抬起手摸了摸身旁好奇孩子的脸,那时候的我觉得那就是希望。
其实那把我推向绝望,对这个世界的绝望,也是让我涅槃重生的希望。
昏迷延续了很久,直到我在皮皮怀里醒来。床边放着一碗热腾腾的肉汤,不止一碗,是整整一大锅肉汤。还有枕头边搁着的手枪,脚边湿漉漉的队长背包,和那些匍匐在脚上跪拜的人们。
我从霾气里来,我从仙境中而来。我能发出声音,我便成了他们代代相传的神。皮皮在牛皮纸上唰唰地写着这些,然后惶恐地端给我那碗快凉的热汤。
我喝了一碗又一碗,直到我夹起一条孩童的手臂。我没有呕吐,我没有恐惧,我只有苦笑不得和胃里传来阵阵充实感,我知道我吃了人。
狗日的黄狗,狗日的厨子,狗日的……陆野。我在心里骂着,嘴上却不住地吃着,喝着那个被我抚摸脸颊的孩子,吃着虔诚的信徒上贡给神明的食物。
我不再是个人了。
‘活着他妈的没有任何意义。’‘这些年活得没个球意思。’我耳畔响起父亲和队长的话。它从我的心头涌起,清洗了我食人的罪恶,夺走了我的希望之情,却让我重新活了过来。在那个满天繁星的冥冥之夜里,我终于敞开心怀,拥抱高碑之下这荒诞而温柔的世界。那一瞬间,我明白了行动代号黎明的意义,高碑之下的世界荒诞而痛苦,同类相残大行其道,但我们依旧要去寻访黎明,即便最后只会得到无尽的黑暗。死亡只是逃避,正视荒诞才是我们的黎明。
我要尽力走遍世界,靠着队长残留下来的笔记去寻访那些黎明计划的冬眠舱,去走完父亲没能走完的路,去实践阿尔贝·加缪数个世纪前的谆谆教导。
“哥?发什么呆呢?”陆凉在我面前晃动着手,把我从粘稠漫长的回忆中拖拽出来。我笑着摇了摇头,从痛苦的回忆桎梏中清醒过来,望着窗帘外被月光铺满的世界说着,“小凉,帮我点着烟吧。”我抽出根卷烟来叼着,她默默地给我点着,垂下的眼睛看着我的左袖,那里空空荡荡。
我的左臂早在一年前饥饿笼罩的霾都里,被陆凉一点点吃进了肚子里。
“哥,你有后悔过吗?”她擦亮了火柴,怯生生地问我。
我缕着她的发梢说:“高碑之下,芸芸众生。”